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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同是天涯沦落人

雷雨。

雨点乱石般打在郭大路身上。

他终于醒了。

陋巷、低墙,他醒来才发觉自己睡在墙角的泥泞中,至于他是怎么会睡在这里的?已睡了多久?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记得昨夜先跟东城兄弟们一起去踹西城老大的赌场,打得那里鸡飞狗跳,一塌糊涂。

然后东城的老大就特地为他在小冬瓜的妓院里大摆庆功宴,二三十个弟兄,轮流灌他的酒。

东城老大还当众拍胸脯,表示只要他能把西城那一帮打垮,以后西城那边的地盘就归他,后来两个人好像还磕头,拜了把子。

再后面的事他就更记不清了,好像是小冬瓜的妹妹小蜜桃把他扶回去的,正在替他脱靴子,脱衣裳。

可是他忽然却不肯,一定要走,要出去找燕七。

小蜜桃想拉他,反而挨了个耳刮子。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躺在这里,中间那一段,完全变成了空白。

严格说来,这半个多月的日子,究竟是怎么过的,他也弄不清。

他本来是出来找燕七的,但人海茫茫,又到哪里去找呢?

所以他到了这里后,就索性留了下来,每天狂嫖乱醉。有一天大醉后,和东城的老大冲突了起来,两人不打不相识,这一打,竟成了朋友。

那时东城老大正被西城帮压得透不过气,郭大路就拍胸脯,保证为他出气。

所以他就跟东城的弟兄们混在一起了。每天喝酒、赌钱、打架、找女士,每天都大叫大笑,日子好像过得开心极了。

但为什么每次醉后,他都要一个人溜走,第二天醒来时,不是倒在路上,就是躺在阴沟里?

一个人若要折磨别人,也许艰难,但若要折磨自己,就很容易了。

他是不是在故意折磨自己?

好大的雨,雨点打在人身上,就好像石子一般。

郭大路挣扎着,勉强站起来,头疼得仿佛随时都会裂开来,舌头上也像是长出了一层厚厚的青苔。

这种日子过得真的有意思吗?

他不愿想。

他什么事都不愿想,最好立刻有酒,再开始喝,最好每天都没有清醒的时候。

仰起脖子,想接几口雨水来喝,雨点虽然很多很密,能落到他嘴里的,却偏偏没有多少。

世上岂非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看看明明可以得到的,却偏偏得不到。你愤怒、痛苦,用自己的头去撞墙,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却还是一点用也没有。

郭大路用力挺了胸膛,胸膛里,心口上,就像是有针在刺着。

明明不该想的事,为什么偏偏又要想呢?

霹雳一声,闪电击下。

他咬了咬牙,大步向前走,刚走了两步,忽然看到前面一扇小门,“呀”的一声开了。

一个绯衣垂髫的小丫头,手里撑着把花油伞,正站在门口,看着他盈盈的笑,笑起来两个酒窝好深。

有个这么甜的小姑娘,对着你笑,任何男人都免不了要上去搭讪搭讪的。

但郭大路现在却没有这种心情,他现在的心情,简直比他的样子还糟。

但小姑娘却迎了上来,甜甜的笑道:“我叫心心。”

她不等别人开口,第一句话就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这种事倒也少见得很。

郭大路看她两眼,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心心,好,好名字。”

他不等话说完,又想走了。

谁知心心却还是不肯放过他,又笑着道:“我认得你。”

郭大路这才觉得有点奇怪,转过身停下来,道:“你认得我?”

心心眨着眼,道:“你是不是郭家的大少爷?”

郭大路更奇怪,忍不住问道:“你以前在哪里见过我?”

心心道:“没有。”

郭大路道:“那么你怎么认得我的?”

心心嫣然一笑,道:“你去问问我们家小姐就知道了。”

郭大路道:“你们家的小姐是谁?”

心心道:“你看见她时,就知道了。”

郭大路道:“她在哪里?”

心心抿嘴一笑,道:“你跟我来,就什么事全知道了。”.

她转过身,走进了那扇小门,又回头向郭大路招了招手:“来呀。”

郭大路什么话都没有说,大步走了进去,现在他的好奇心已被引起,你想不叫他进去,都很难了。

门里是个小小的院子,一蓬紫藤花在暴雨中看来,显得怪可怜的。

屋檐下挂着三两只鸟笼,黄莺儿正在笼子里吱吱的吵着,好像正在怪她们的主人太不体恤,为什么不把我们带入香闺里。

心心走上回廊,用一根白生生的小手指,轻轻在笼子上一弹,瞪眼道:“小鬼,吵死人了,今天小姐房里有客人,你们再吵,她也不会睬你们的。”

她又回眸向郭大路一笑,嫣然道:“你看,你还没进去,她们已在吃醋了。”

郭大路也只好笑了笑。

现在他心里除了好奇之外,又多了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感觉,仿佛有点甜酥酥的。

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仍然如在十里雾中,连一点影子都摸不着。

“难道我忽然交上桃花运了么?”

只不过,丫头虽然俏,并不一定就表示小姐也很漂亮。

那位小姐若是母夜叉,你说怎么办?

门上挂着的湘妃竹的帘子,当然是天气开始热了之后,刚换上去的。

门里悄无人声。

心心掀起帘子,嫣然道:“你先请里面坐,我去请小姐来。”

里面是个精致高雅的小客厅,地上还铺着厚厚的波斯毡。

连郭大路都不由自主,先擦了擦脚底的泥,才能走得进去。

“像这种地方的主人,为什么要请我这么样一个客人进来?”

那当然一定有目的。

什么目的呢?

郭大路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上下下,连五钱银子都不值。

他对自己笑了笑,索性找了张最舒服、最干净的椅子坐下来。

桌上有壶茶,还是新泡的。几个小碟子里,摆着很精美的茶食。

郭大路替自己倒了碗茶,一边喝茶,一边吃杏脯,就好像是这地方的老客人似的,一点也不客气。

然后,他就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环响声,心心终于扶着他们家的小姐进来了。

郭大路抬头看了一眼,眼睛就已发直。

郭先生并不是没见过女人的毛头小伙子,但像这样的美人,倒还真是少见的很。

若不是这样的美人,又怎配住这样的地方?

郭大路嘴里含着半片杏脯,既忘了吞下去,也忘了拿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这位小姐已坐下来了,就坐在他对面;一张宜喜宜嗔的脸上,仿佛还带点红晕,也不知是胭脂,还是害羞;一双明如秋水般的眼波,正脉脉含情的看着他。

郭大路开始有点坐立不安了,想开口说话,一个不小心,却将嘴里含着的半片杏脯,咽在喉咙里。

心心忍不住“噗哧”一笑,一开始笑,就再也停不下来,捧着肚子,吃吃的笑个不停。

小姐瞪了她一眼,仿佛在怪她笑得不该,但自己也忍不住为之嫣然。

郭大路看着她们,突也大笑起来。

他笑的声音反而比谁都大,你只有在听到这笑声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他是真正的郭大路。

无论多么严肃,多么尴尬的场面,只要郭大路一笑,立刻就会轻松起来。

这位羞人答答的小姐,终于也开口说话了。

她的声音就和她的人同样温柔,柔声道:“这地方虽然不太好,但郭大路既然已来了,就不要过于拘束……”

郭大路打断了她的话,笑道:“你看我像是个拘束的人吗?”

小姐嫣然道:“不像。”

心心也笑道:“茶是小姐刚托人从普洱捎来的,郭大爷多喝两杯,也好醒醒酒。”

郭大路道:“茶的确不错,你却错了。”

心心怔了怔,道:“我什么地方错了?”

郭大路道:“无论多好的茶,也不能醒酒。”

心心道:“要什么才能醒酒?”

郭大路道:“酒。”

心心笑道:“再喝酒岂非更醉?”

郭大路道:“你又错了,只有酒,才能解酒,这叫做还魂酒。”

心心眨眨眼道:“真的?”

郭大路道:“这法子是我积数年经验得来的,绝对错不了。”

小姐也笑道:“既然如此,还不快去为郭大爷斟酒。”

酒来了,是好酒。

菜当然也不错。

郭大路开怀畅饮,真的好像已将这位小姐当做老朋友,一点也不客气。

这位小姐居然也能喝两杯,酒色染红了她的双颊,看来更艳光照人。

郭大路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连酒都似已忘记喝了。

小姐低下头,轻轻道:“郭大爷再喝三杯,我陪一杯。”

三杯酒眨眼间就下了肚,郭大路忽然道:“我有几件事要告诉你。”

小姐道:“请说。”

郭大路道:“第一,我不叫郭大爷,叫郭大路,我的朋友都叫我小郭。但现在已渐渐忽然变成老郭了。”

小姐嫣然道:“有些人永远都不会老的。”

郭大路道:“也有些人永远都不会变成大爷。”

他又喝了杯酒,才接着道:“我只不过是个穷光蛋,而且又脏又臭,你却是位千金小姐,而且不认得我,为什么要请我来喝酒?”

小姐眼波流动道:“同是天涯沦落人,若是没缘,又何必认得。”

心心抢着道:“我们家小姐姓水,闺名叫柔青,现在你们总该已认得了吧。”

郭大路抚掌笑道:“水柔青,好名字,值得喝三杯。”

水柔青垂首道:“多谢。”

郭大路一饮而尽,盯着她,过了很久,忽又道:“我的肠子是直的,无论有什么,那都是存不住的。”

水柔青嫣然道:“我看得出你是个豪气如云的大丈夫。”

郭大路道:“那么我问你,是不是有人欺负了你,你要我替你出气?”

心心又抢着道:“我们家小姐足不出户,怎么会有人欺负她?”

郭大路道:“你是不是遇着了件困难的事,要我替你去解决?”

心心道:“也没有。”

郭大路缓缓地道:“我既然来了,又喝了你们的酒,无论什么事,只要你们开口,我一定尽力去做。”

水柔青柔声道:“只要你有这样的心意,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郭大路瞪着她,道:“你真的没有什么事求我?”

水柔青道:“真的没有。”

郭大路道:“那么,你为什么对一个又脏又臭的穷光蛋这么好?”

水柔青抬起头,看着他,眼波如醉。

被她这样子看着的人,能不醉的又有几个?

心心看着郭大路,又看看她的小姐,忽然笑道:“有句话郭大爷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

郭大路道:“你说。”

心心道:“天子重英豪,美人喜欢的,也是真正的英雄。”

水柔青的脸更红,娇嗔轻啐道:“小鬼,再乱嚼舌,看我不撕你的嘴。”

心心笑道:“我也是直肠子,心里有什么话,也存不住。”

水柔青红着脸站起来,真的像是要去拧她。

心心却已吃吃的娇笑着,一溜烟跑了出去,跑出去时还没有忘记替他们关上门。

水柔青垂首站在那里,又忍不住偷偷瞟了郭大路一眼。

郭大路还在盯着她。

她的脸已红得像是秋夕的晚霞。

醉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醉的人也该醉了。

郭大路忽然握住了水柔青的手。

她的手冰冷,脸却是火烫的。

郭大路正想搂她,还没有搂她,她已“嘤咛”一声,倒入他怀里。

窗外是盛夏,窗内却是浓春。

春色浓得化也化不开。

有些人虽然素不相识,但只要一见面,就好像铁遇见磁石一样,立刻会紧紧粘住。

水柔青粘在郭大路身上,她的肌肤柔软、光滑,如丝缎。

她的腰肢盈盈一握。

郭大路握着她的腰,忽然轻轻叹息,喃喃道:“我不懂,真的不懂。”

水柔青轻轻道:“有些事本来就是没法子解释的,本来就没有人懂。”

郭大路道:“你以前既没有看见过我,也不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为什么这样子对我?”

水柔青道:“我虽然没有看见过你,却早已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

郭大路道:“哦?”

水柔青的身子粘得更紧,缓缓道:“这些天来,城里的人谁不知道自远地来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

郭大路苦笑道:“好汉?你知不知道好汉是什么意思?”

水柔青道:“我听你说。”

郭大路道:“‘好汉’的意思,有时候就是流氓无赖。”

水柔青嫣然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好汉就是好汉。”

郭大路笑了,轻抚着她的腰肢,笑道:“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水柔青道:“所以我才会喜欢像你这么样奇怪的男人。”

这句话没说完,她的脸又红了。

郭大路凝视着她,道:“我以前做梦也没想到,会遇见你这样的女人,更没有想到会跟你这样子在一起。”

水柔青的脸更红,轻轻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永远这样子跟你在一起。”

郭大路又凝视了她很久,忽又轻轻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张大了眼睛,瞪着屋顶。

水柔青道:“你在叹气?”

郭大路道:“没有。”

水柔青道:“你在想心事?”

郭大路道:“没有。”

水柔青也翻了个身,伏在他胸膛上,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永远跟我这样子在一起?”

郭大路沉默着,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不愿意。”

水柔青柔软的身子,突然僵硬,嗄声道:“你不愿意?”

郭大路道:“不是不愿意,是不能。”

水柔青道:“不能?为什么不能?”

郭大路慢慢地摇了摇头。

水柔青道:“你摇头是什么意思,不喜欢我?”

郭大路叹道:“像你这样的女人,若有男人不喜欢你,那人一定有毛病,可是……”

水柔青道:“可是什么?”

郭大路苦笑道:“可是我有毛病。”

水柔青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之色。

郭大路道:“我是个男人,已有很久没接近过女人,你是个非常美的女人,而且对我很好;这地方又如此温柔,我们又喝了点酒;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不动心,所以……”

水柔青咬着嘴唇,道:“所以你要了我?”

郭大路叹息着,道:“可是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真的感情。我……我……”

水柔青道:“你怎么样?……难道你心里在想着另一个人?”

郭大路点点头。

水柔青道:“你跟她真的有感情?”

郭大路点点头,忽又摇摇头。

水柔青道:“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感情?”

郭大路叹道:“我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情,我不知道,我看不见他的时候,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他。你虽然又美、又温柔,我虽然也很喜欢你,但在我心里,无论谁也无法代替他。”

水柔青道:“所以你还只有去找他?”

郭大路道:“非找到不可。”

水柔青道:“所以你要走?”

郭大路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水柔青看着他,眼睛里并没有埋怨,反而似也被感动。

过了很久,她才长长叹息了一声,幽幽的道:“世上若有个男人也像这样子对我,我……我就算死,也甘心了。”

郭大路柔声道:“你迟早一定也会找到这么样一个人的。”

水柔青摇摇头,道:“永远不会。”

郭大路道:“为什么?”

水柔青也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是个很好的人,我从来也没有见到你这样的好人,所以我也愿意对你说老实话。”

郭大路听着。

水柔青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郭大路道:“你姓水,叫水柔青,是位千金小姐,而且温柔美丽。”

水柔青道: “你错了,我并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只不过是个……是个……”

她咬着嘴唇,突又长长叹息,道:“我只不过是个妓女。”

“妓女?”

郭大路几乎从床上直跳了起来,大声叫道:“你不是。”

水柔青笑得很凄凉,道:“我是的。不但是,而且是这地方身价最高的名妓,不是一掷千金的王孙公子,就休想做我的入幕之宾。”

郭大路怔住,怔了半天,喃喃道:“但我并不是什么王孙公子,而且身上连一金都没有。”

水柔青忽然站起来,打开了妆台的抽屉,捧着了一把明珠,道:“你虽然没有为我一掷千金,但却已有人为你买下了我。”

郭大路更吃惊,道:“是什么人?”

水柔青道:“也许是你的朋友。”

郭大路道:“难道是东城的老大?”

水柔青淡淡道:“他还不配到我这里来。”

郭大路道:“那么是谁?”

水柔青道:“是个我从未见过的人。”

郭大路道:“什么样的人?”

水柔青道:“是个麻子。”

郭大路愕然道:“麻子?我的朋友里连一个麻子都没有。”

水柔青道:“但珍珠却的确是他为你付给我的。”

郭大路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水柔青道:“他叫我好好的侍候你,无论你要什么都给你。”

郭大路道:“所以你才……”

水柔青不让他说下去,又道:“但他算出来,你很可能不愿留下来的。”

郭大路道:“哦?”

水柔青道:“等到你不愿留下来的时候,他才要告诉你一件事。”

郭大路道:“什么事?”

水柔青道:“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慢慢地接着道:“几个月以前,这里忽然来了个很奇怪的客人,跟你一样,穿得又脏又破,我本来想赶他出去的。”

郭大路道:“后来呢?”

水柔青道:“可是他一进来,就在桌上摆下了百两黄金。”

郭大路道:“所以你就让他留下来了?”

录柔青眼目中露出一丝幽怨之色,淡淡地道:“我本来就是个做这种事的女人,只认金子不认人的。”

郭大路叹道:“我明白,可是……可是你并不像这样的女人。”

水柔青忽然扭过头,仿佛不愿让郭大路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接着道:“世上本来就有很多富家小子,喜欢故意装成这种样子,来寻欢作乐,找别人开心,这并不奇怪。”

郭大路道:“奇怪的是什么呢?”

水柔青道:“奇怪的是,他花了百两黄金,却连碰都没有碰我,只不过在我这里洗了个澡,而且还穿了我一套衣服走了。”

郭大路道:“穿了你一套衣服?”

水柔青点点头。郭大路道:“他究竟是男是女?”

水柔青道:“他来的时候,本是个男人,但穿上我的衣服后,简直比我还好看。”

她苦笑着,接着道:“老实说,我虽然见过许许多多奇怪的人,有的人喜欢我用鞭子抽他,用脚踩他,可是,像他这样的人,我倒是从来没有见过,到后来连我都分不清他究竟是男是女。”

郭大路又怔住,但眼睛却已发出了光。

他似已隐隐猜出她说的人是谁了。

水柔青道:“这些话我直到现在才说出来,只因为那麻子再三嘱咐我,你若愿意留下来,我就永远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你。”

郭大路道:“你……你知不知道那奇怪的客人叫什么名字?”

他似已紧张得连手都在发抖。

水柔青道:“她并没有说出他的名字来,只告诉我,他姓燕,燕子的燕。”

郭大路突然跳起来,用力握着她的肩,嗄声道:“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水柔青道:“不知道。”

郭大路倒退了两步,似已连站都站不住了,“噗”的又坐到床上。

水柔青道:“可是她最近又来过一次。”

郭大路立刻又像中了箭一般跳了起来,大声道:“最近是什么时候?”

水柔青道:“就在前十来天。”

她接着又道:“这次她来的时候,样子看来好像有很多心事,在我这里喝了很多酒,第二天就穿了我一套衣裳走了。”

郭大路更紧张,道:“你知不知道他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水柔青道:“不知道。”

郭大路好像又要倒了下去。

幸好水柔青很快的接着又道:“但她喝醉了的时候,说了很多醉话,说她这次回去之后,就永远不会再回来,我永远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郭大路道:“你……你没有问她,她的家在哪里?”

水柔青笑了笑,道:“我本来是随口问的,并没有想到她会告诉我。”

郭大路眼睛里充满了迫切的期望,抢着道:“但她都告诉了你?”

水柔青点点头,道:“她说她的家在济南府,还说那里的大明湖春色之美,连西湖都比不上,叫我以后有机会时,一定要去逛逛。”

郭大路忽然又倒了下去,就像是跑了几天几夜的人,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他的目的地。

他虽然倒了下去,但心里却是幸福愉快的。

水柔青看着他,目中充满了怜惜,轻轻道:“你要找的,就是她?”

郭大路点点头。

水柔青道:“她知不知道你对她如此痴情?”

郭大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女人的心,有谁知道呢?

水柔青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幽幽道:“她为什么要走?若是我,你就算用鞭子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郭大路喃喃道:“她不是你……她也是个奇怪的人,我始终都没有了解过她。”

水柔青黯然道: “她不是我,所以她才会走;只有像我这样的女人,才懂得世上绝没有任何东西比真情更可贵。”

她叹思着,又道:“一个女人若不懂得珍惜这一份真情,她一定会后悔终生的。”

郭大路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你看她究竟是不是个女人?”

水柔青道:“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

郭大路仰面倒在床上,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幸好现在我总算知道一件事了。”

水柔青道:“什么事?”

郭大路微笑着,缓缓道:“我并没有毛病……一点毛病都没有,我只不过是个瞎子而已。”

******

黄昏。

夕阳照进窗户,照在郭大路刚换的一套新衣服上,他似已完全变了个人,变得容光焕发,而且非常清醒。

水柔青看着他,咬着嘴唇,道:“你……你现在就要走?”

郭大路笑道:“老实说,我简直恨不得长出两只翅膀来飞走。”

水柔青垂下头,目中又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凄楚之色。

郭大路看着她,笑容也渐渐黯淡,目中也充满怜惜,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将来总有一天……,,

水柔青凄然——笑,道:“将来总有一天,我也会找到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的,是不是?”

郭大路勉强笑道:“答对了。”

水柔青也勉强笑了笑,道:“见到那位燕姑娘时,莫忘记替我向她问好。”

郭大路道:“我会的。”

水柔青道:“告诉她,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会到大明湖去看你们。”

郭大路笑道:“说不定我们会先来看你。”

他虽然在笑,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总像是有点酸酸的。

他实在已不忍再留下去,实在不忍再看她的眼睛,忽然转过头,望着窗外的夕阳,喃喃道:“现在天还没有黑,我还来得及赶段路。”

水柔青垂着头,轻轻道:“不错,你还是快走的好,她说不定也等你去找她。”

郭大路看着他,仿佛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他就这样走了出去。

不走又能怎样呢?还是走了的好——不是快走的好。水柔青突然道:“等一等。”

郭大路慢慢地回过身,道:“你……”

水柔青没有让他说出这句话,自怀中取出个浅紫色的绣花荷包,递给他,柔声道:“这个给你,请转交给燕姑娘,就说……就说这是我送给你们的贺礼。”

郭大路道:“这是什么?”

他接过,就已用不着再问。

他已可感觉到荷包里的明珠的光滑圆润。

水柔青已转过身,看也不去看窗外的夕阳,淡淡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郭大路紧紧握着这荷包,她的心岂非也正如荷包中的明珠一样,岂非也已被他握在手里?

她没有再回头。

他也没有再说话。

有些话,是根本就用不着说出来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或许也只有在天涯沦落的人,才能了解这种心情,这种意境。

这种意境虽然凄凉,却又是多么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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