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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易百脸的真面目

清晨的雾很浓,五丈以外的东西都朦胧不清。

在这样的天气下走路,是一件相当吃力而危险的事,尤其走的是山路。

易百脸却不这样想,他反而觉得轻松而安全。而且凭他的功夫,在浓雾下走山路是最安全不过的事所以他轻轻松松的走在山路上,脚步几乎带着跳跃的节拍。

他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在一丈开外的地方,早已有八双眼睛盯牢着他。

这八双眼睛四个人,都是身穿黑色劲装,一副准备搏斗的打扮。

他们是早就守候在这里的,每一个夜晚到清晨,他们都守候着,五年了,他们四个没有换过班。他们是唐家的中坚份子,年龄都比唐傲大。他们是当年跟着唐傲的父亲打天下的功巨,他们都可以不必听从唐傲的指挥,而属老祖宗直接管辖。

这五年来,他们是自愿守在这里的。因为五年前,守在这里的四个人被杀了,没有人愿意接替。

守这里的是苦差事,而且又要武功高强,而武功高强的上一辈人物,谁不想享享晚福?

守在这个离开唐家堡必经的山路,是唐傲的父亲当年想出来的高招。

这里白天是不要人镇守,需要镇守的时间是半夜到清晨。因为从唐家堡客栈半夜离开的人,最迟清晨一定会来到这里。

半夜离开唐家堡的人,除了有急务在身,剩下的一定是想愉偷离开的人。

什么人想偷偷离开唐家堡?不是叛徒,一定就是假做买卖的身份,其实是来刺探情报的人。

这种人,唐家堡一定要消灭。

所以就必须有人守在这条必经之路上。

当唐家发现有人半夜离开,或者对某人的身份有所怀疑的时候,便会从唐家堡发出一枚发红色光芒的火箭,守候的人一看到那火箭,便开始警戒。

昨天夜里,唐缺就发出了一枚火箭。

看了火箭这四个人就以轮流值夜的方式,盯住了来路。

这四个人是唐傲的父亲在川蜀一带捡回来的孤儿,从小跟唐傲的父亲学武,唐傲的父亲分别替四个人取名时都带木旁,分别是“唐枫、唐梅、唐棉和唐桑。

唐枫年纪最大,用的武器是剑,暗器则是枫果。所谓枫果,就是形似枫槭树木的果实,圆圆的带满了刺,击中人身,则刺会刺入肉中,假如被武器阻挡,则会爆裂,从内中喷出一团毒液。

唐梅用的武器是梅花刀,刀上有五环扣,用力一迫,五环扣会各自飞出,每个扣上分别有五朵梅花形的淬毒暗器,很具杀伤力。

唐棉用的是一双肉掌,是改自武当棉里针的一套掌法。对付普通人时,唐棉用的是手掌,但对付厉害人物时,便戴上手套,每个指套缝中都镶有唐门毒针,用内力可迫离手套,飞向敌人,让敌人防不胜防,可谓名副其实的棉里针掌法。

唐桑用的是狼牙棒,棒顶都是狼牙毒针,这还不厉害,厉害之处是毒针缝里分别又镶有桑果般的红桑针,狼牙毒针和红桑针都可以随时飞出伤人。

唐枫他们四人在这里已等了五年。五年来,山中浓雾出现的次数,数也数不清。因此四个人都练得非常好的眼力,可以在浓雾笼罩下,看到十丈外的人影。

所以易百脸以跳跃的步法走来时,他们早已看到。

四个人早已分别隐藏在路的两旁,唐枫与唐棉在路的左边,唐梅和唐桑在右边。

唐枫与唐梅在前面,唐棉和唐桑则在二丈之外。

易百脸还是以轻松的心情走着,走过唐枫与唐梅藏身的地方。

没有动静。

易百脸继续走,走出一丈远时,唐棉和唐桑霍地跳了出来,把易百脸吓了一跳。

他立刻停步,脚步往后移,但马上又停住。因为他听到身后又有两个跃上山路的声音。

他没有回头,手往腰部一拉,一把软刀已握在手中。他没有哼声,刀一在手,人就往左冲过去。

他往左冲是有原因的。因为他看到良桑手上握着狼牙棒,而唐棉则双手空空。

一冲近唐棉,软刀打横一挥,攻向唐棉腰部。

唐棉没有接易百脸这一招。他只往后退了两步。

就在唐棉往后退的时候,唐桑向前跨出两步,狼牙棒从左向右划出一个圆形,挡住了易百脸所有的去路。

易百脸不得不后退。

后面的唐枫静立不动,而唐梅的梅花刀则向左右各劈出一刀,发出了“飕飕”的破空之声。

易百脸不得不转身,举起软刀迎击来袭的唐梅。

唐枫依旧不动,只是守住路中央。

这是他们四个人的默契,不到必要时不围攻,对方用刀,则由用刀的人来应战。

每一个会武的人,都对自己的功夫有信心。唐梅自然也不例外,而且还替自己的刀法取了一个很特别的名字。

古人选曲,曲牌有叫“梅花三弄”的,唐梅虽然不喜欢乐曲,但却听过这个名字,加上他用的又是梅花刀,暗器也是梅花形,而且方法一共有三十三招,所以就取名为“梅花三三弄”。

三十三招刀法里面,最后三招都是一招两式,其中每一式都是发暗器的招数,取名为“梅花三三弄”,确是另有深意。

唐梅攻向易百脸的那一刀,便是“梅花三三弄”里的第二招“梅开二度”,刀锋斜斜劈向易百脸腰际。不管劈不劈得中对手,都以最快的手法抽刀,又劈向同样的地方,所以叫“梅开二度”。

易百脸的易容术天下无双,刀法却也不懒。只见他手中软刀刀锋自左快速下移)“当”的一声,挡住了唐梅的第一波攻势。

唐梅立刻抽刀,又是劈向易百脸的腰部。易百脸也很妙,居然也以相同的方法,挡住了来刀。

又是“当”的一声,二人各自后退了一步。

虽然只攻出了一招,但高下立判。

唐梅的第二刀,是一抽一劈,刀出刀去的距离很短。而易百脸的一抽一挥,距离却比较长,但所花的时间却一样。因为二把刀又在同样的地方碰在一起。

这表示易面脸的手法比唐梅快!

唐梅心中已有数,所以他发出的第二次攻击,是“梅花三三弄”里的第三十一招“踏雪寻梅”。

踏雪,是一件很需要分寸的事,踏得太重,不小心会隐入雪里抽不出脚,踏得太轻了,不小心会滑倒在地。因此,该重的时候重,该轻的时候轻,这中间要拿捏得很精确才成。

唐梅的“踏雪寻梅”前半招“踏雪”,刀法是轻灵中透着稳健。刀走轻灵,随势而动,观察对方有破绽或漏洞时,立刻稳健的砍过去。砍不中不要紧,还有下半招“寻梅”,梅,就是梅花形淬毒暗器,要寻出何时发放的脉胳,除了发放人之外,连旁观都看不出来。

因此,“踏雪寻梅”在唐梅手里,得手率是百分之一百。

任何事都有第一次,失手当然也不例外。

唐梅的“踏雪寻梅”就第一次失手了。

他的“踏雪”踏了很久,但易百脸的软刀却绵绵密密的护住全身,一个漏洞也找不到。

唐梅不得不使用“寻梅”了。

他一运内力,刀上的两个环扣立刻飞出,环扣内的梅花淬毒暗器也脱离扣子飞出。

他运用内力时,正是舞起一阵刀影让对手眼花撩乱之时,因此他心中已暗叫了一声“着”,以为一定可以击中易百脸。

但不知何时,易百脸左手上已多了一个布袋,只见他左手连挥四下,所有的暗器都已到了布袋里。

唐枫一见势头不对,左手一挥,一颗枫果暗哭便击向易百脸的右胸。

他把暗器丢向易百脸右胸是有用意的,因为易百脸左手拿袋右手执刀。

通常一个人接暗器的反应,都会举起最近暗器的物件来挡,假如易百脸举软刀来挡,唐枫的暗器便会爆裂,喷出毒液。

唐枫果然算对了!

易百脸果然举起软刀去档!

眼看易百脸的软刀马上就击中唐枫的枫果。唐枫他们心中已感到一阵兴奋,唐梅脸上更露出了一丝笑意。

易百脸忽然看到唐梅的笑意,手中刀马上变挡为兜,软刀明明向前挡,却硬生生抽回,运起内力在抽回时兜起一个圆弧再挥出,那枫果被内劲的气一迫,自快而慢的随劲力向下跌落。

易百脸此时左手伸出袋口,一把握住了枫果。

唐梅和唐枫不禁脸色一变。

站在易百脸身后的唐棉和唐桑,一看到唐枫二人的脸色,知道他们的暗器都丢了,立刻往前一冲,攻向易百脸。

唐棉的肉掌连攻四招,掌风拍拍作响,厉害之至。

唐桑的狼牙棒则劈向易百脸的后颅。

唐枫的剑和唐梅的刀也一起往易百脸身上招呼。

他们四人此时可不管江湖规矩,他们只讲求唐门规矩,一个人打不过,两个人,两个人打不过、大家一起上。

四个人猛攻,易百脸只有招架之力。大概招架了半顿饭的光景,易百脸忽然大喝一声:“停手!”

四个人立刻停住了攻势,围视着易百脸。

易百脸自知再打也打不过他们,所以将软刀垂下,对着唐枫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唐枫答道:“想请你回唐家堡。”

易百脸道:“为什么?”

唐枫道:“不为什么,任何在半夜时分离开唐家堡的人,我们都有责任留下人,把他带回唐家堡。”

易百脸道:“审问?”

唐枫一笑,道:“那要看你合作的程度了。”

易百脸不再言语,把软刀系回腰际,左手一摆姿势,示意要走。

唐枫他们立刻让路,易百脸往前行,四个人紧跟在后。

易百脸被押回唐家堡之时,正是娟娟推门而入的时候。

唐傲和唐缺看着娟娟,唐缺开口问道:“有什么发现没有?”

娟娟摇了摇头,道:“没有。”

唐花却插口道:“上官刃身体健壮吗?”

娟娟答道:“很好,跟年轻人一样。”

唐花和唐缺一听,脸上禁不住浮出淡淡的邪笑。唐傲却表情如一。

唐缺一摆手,道:“你回去休息吧,有什么动静再来通知。”

娟娟应了声是,便转身往外走,她走得很慢,走到门口拉门时,还犹疑了一下,但只是停顿了很短暂的时刻,便毅然拉门走了出去。

她是舍不得上官刃,假如她把昨夜发现的情形向唐缺说出,唐缺一定不会放过上官刃,那么,那就会失去和上官刃的欢聚机会。

她舍不得情欲的享受,她只好欺骗唐缺了。她却不知道,易百脸已经被捉回来。假如易百脸据实说出来唐家堡的目的,她就会为这次欺骗的行为惹来杀身之祸。

这一切,就要看易百脸在面对唐傲时的抉择了。

娟娟虽然没有发现,但唐傲他们却显得非常高兴,因为这个时候,坐在他们面前的,正是押解回来的易百脸。

易百脸的脸本无表情,这使得唐傲不禁怀疑,面前这张脸是不是假脸?

这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问出他来唐家堡的原因,因此,唐傲已经准备开口了。但他还未开口,易百脸却比他先道:“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来唐家堡对不对?”

当然对,唐傲心想,这个人是个聪明人,应该不必大费周章来审问他。

问题是,要如何去判断他语中的真假。

易百脸看他们点了头之后,又道:“我说我是来做生意的,你们一定不会相信,对不对?”

当然对。当然又是点点头。

脸又道:“那么,你们希望我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呢?”

好厉害的家伙,唐傲想。他没有回答,他把目光转向唐缺。

唐缺接触到唐傲的目光,明白他大哥的意思。他开口道:“我们当然希望你真的是来做生意,可是你不是,对不对?”

“一点也不错。”易百脸回答。

“那你是来找人的吗?”

“是的。”

“找谁?”

“上官刃。”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这是唐傲他们想要的答案,但这么快就由易百脸口中说出来,不免让他们感到一阵惊讶。

唐缺心中已经联想到,易百脸既然是来找上官刃,上官刃一定会有点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娟娟怎么会不知道?上官刃厉害到这么会隐藏他的行动与心事吗?抑或娟娟隐瞒了什么事?假如是,好为什么要隐瞒?

唐缺没有往下想,因为唐傲已经开口说话了:“你为什么要找他?”

“有事。”

“什么事?”

“私事。”

“私事?”

“是呀。”

唐缺此时插入说:“我看不是吗。据我们的调查,你来到这里,并没有跟上官刃说过任何一句话。”

“不说话也可以沟通的呀。”

“那当然。”唐缺说:“可是,通常也都是秘密的沟通。”

“不错。”易百脸说:“这是我跟他的秘密,你们总不会也想知道吧?”

“我们想。”唐傲说。

“假如我不说呢?”

“随便你,”唐缺说:“不过,我先提醒你,我们唐家有些毒药,可是会让人麻痒难当的。”

易百脸看着唐缺,没有说话。他似乎在沉思,但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有。

唐傲已经可以肯定,易百脸是戴着人皮面具的。

他的真面目是怎么的?唐傲并不想看到。他想知道的,只是他来找上官刃的真正目的。

易百脸看着唐缺,看了大概有半盏茶的光景,才开口说道:“其实,告诉你们也无妨,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上官刃。”

唐缺冷冷一笑,道:“对不起一个人,是感情的负担,受麻痒之罚,可是肉体之苦,而且,连命都没有的时候,对不对得起,就不再是问题了。”

这分明是恐吓,但没有人看出来易百脸是否被吓倒,因为他的脸永远都是那副木然的表情。不过,显然他一点也没有惊吓的样子,因为他听完唐缺的话,立刻就接口说道:“人的名,树的影,谁不知道唐家堡暗器与酷刑是武林绝响?”

易百脸道:“我不但耳闻过,还曾经目睹过。”

唐缺道:“哦?”

易百脸的脸轻微的皱了一下,大概他是在笑。他两手伸向颈后,在脖子上用力拿捏了几下,用手一撕,一张人皮面具马上被撕了下来。

唐傲、唐缺和唐花都吓了一跳,目瞪口呆的看着易百脸的庐山真面目。

这是一张被烧过的脸,几乎没有肉,都是结成疤的皮。这丑陋的面孔,是吓了他们一跳的原因。

而令他们目瞪口呆的原因,是这张脸虽然被烧伤扭曲过,但他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唐十七。

——唐家堡早在七年前就发出死讯的唐十七。

——七年前,很惨烈的一次大火。那次大火,是大风堂不知收买了谁,忽然间得知了所有在大风堂卧底的人,他们设计欢宴这些卧底的人,在酒水里放了蒙汗药,不是卧底的人都事先知情没有喝酒,然后,大风堂放了一把火

——七年了,这份创伤还存在唐家堡主要人物的心中。那一次,唐家堡一共死了三十八个人。到如今,他们还查不出,大风堂是怎样查出这批人是卧底的。

——如今,被认为已经死了七年的唐十七忽然出现了,怎不令唐傲他们目瞪口呆?

唐缺注视这张脸良久,才半疑半真的问:“唐十七?”

点头。

“你没死。”

“死人会站在这里吗?”

当然不会,但唐十七的出现,实在是大意外了,意外得令唐缺他们实在不敢相信。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

唐傲没有说话,他走近唐十七,伸出手,在唐十七的脸上抚摸。

不错,这是真的,虽然是疤,但却是活活的疤,不是面具。

唐花由唐傲的表情里,知道眼前的人确确实实是唐十七,他忍不住问:

“这是怎么回事?”

唐十七凄然的冷笑了一下,道:“说来话长。”

于是,他开始讲述他七年来的奇异经历。

由于喝了蒙汗药,那场大火一起,浓烟一呛,他就昏倒,昏倒以前,他看到他的同伴情况跟他一样,动都不能动。所以他心中知道,他的兄弟全都遇难了。

等他醒来,他以为那是地狱。但他睁眼细看,有竹椅、竹窗、竹门,四周都是竹,他才警觉这里是人间。

然后,他就感到脸上疼痛无比。他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他听到竹门推开的声音,看到一个老太婆走了进来。然而,他又痛得昏了过去。

记忆中,他时昏时醒,每次醒来发出痛苦的呻吟时,一定有人推门进来看他。

奇怪的是,每一次进来的人都不一样,从驼子到瘸子,从俊美少年到老太婆,从貌若天仙的美女到满头白发的老人家。

他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次,更不知道自己看到过多少不同的人物。

等他完全清醒过来时,来看他的是个中年男子。

那个中年男子看着他微笑,对他说:“你放心吧,你已经跟个好人没有两样了。”

他知道是这个中年男子救了他,要不,就是这一家人救了他。他想起来道谢,但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嘴巴张开,也发不出声音。

中年男子将他按着,说:“你大概还要休息三天,才有力气说话。这三天,你的人是清醒的,但却不能移动,很不好过。”

说完,中年男子就离开。

随后的三天,他除了睡觉之外,果然是眼睁睁的非常清醒,发不出一丝力道来。

他看到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来侍候他,喂他吃粥。

他看到一个佣人打扮的中年人来替他换衣服,替他用湿布擦干身体。

他看到昏迷时所看过的每一个人,但奇怪的是,这些人都是单独来的,从来没有两个一起来,而且总是一个离去之后,另一个才进来。

三天后的早晨,他一睁开眼,他就知道自己总算捡回了一条命了。他感到身体的劲力又恢复了,他坐起来,看着自己的手脚,他感到很讶异,怎么手脚一点烧伤的样子也没有?

他摸了一下脸,因为他在火起昏述时,最先感觉到的是火烧他的脸。他一摸之下,不禁吓了一跳,他摸的不是粗糙的皮肤,而是滑溜溜的皮肤。

他整个人呆坐着,嘴里发出了一声惊叫。

这时,门打开,三天前那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说:“不必惊怕,你的脸被烧伤了,只有我这个千手神医才有这个本领,替你换了一层皮肤,而保存你的本来面目。不过,这层皮肤以后会结成疤,你的脸会变成凹凸不平,很丑。”

能捡回一条命已经不错了,还管他丑不丑?

唐十七立刻从床上跳下,跪了下去,咚咚咚的叩了三个响头,嘴里说:

“多谢救命之恩!”

千手神医微笑点头,说:“很好,很好。”然后就不再言语。

唐十七依旧跪着,说:“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千手神医杨余恨。”

“原来是杨恩公。”

唐十七嘴里讲着,心中却想。“千手神医”这么高明的医术,自己怎么听都未听过?”

“你一定觉得奇怪,千手神医这四个字怎么在江湖中闻所未闻吧?”

唐十六连忙说:“不敢。”

杨余恨笑笑,说:“你起来坐回床上,你的身体还是适宜多休息。”

唐十七说了声谢谢,坐回床上。

杨余恨看着唐十七,说:“我生平淡泊名利,而且我只救那些被仇家杀害侥幸不死的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唐十七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杨余恨。

“因为我的父亲替我取了个好名字,叫余恨。哼!空留余恨在人间。我救了这些人,这些人心中有什么,你知道吗?恨!他们心中一定有余恨,要找仇家报仇的恨!”

唐十七更不说话了。他心中兴起了一丝恐惧之意。怎么有人救人是为“留余恨”的呢?

杨余恨看到唐十七的表情,笑道:“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不是说过,空留余恨在人间吗?”

唐十七点头看着杨余恨。

杨余恨又说:“我把你从大风堂的大火里救出来,你一定对大风堂怀恨在心吧?”

唐十七又是点头。

杨余恨笑着说:“你知道空留余恨在人间的意思吗?”

“不太清楚。”唐十七说:“我没有念过多少书。”

“那我告诉你,我就是要你的余恨,空留在人间,报不了仇。”

唐十七这回不是惧怕,是吓了一跳。他有点被杨余恨的话弄迷糊了。

“我每救一个人,”杨余恨又说:“除了救他的命之外,还要救他的心。

我要化解他心里的怨恨。”

杨余恨后来的一句话说得很慢,然后,他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包括你在内。”

唐十六这次终于完全懂了,杨余恨的意思,是除了救他的命之外,还要化解他心中对大风堂所怀的仇恨。

这可能吗?大风堂的人把他烧成这个样子,他能不恨吗?

杨余恨一直都看着他,仿佛看透他的心事似的,因为唐十七想到这里的时候,杨余恨就说:“如果不是我救了你,你早死了,还会有恨吗?所以,你应该把自己当成一个重新的婴儿,一切都从头学起,尤其是在这个深山里,只有草木白云,人世间的憎恨都不存在,你应该会学好的。”

唐十七双目瞪得大大的,注视着面前这位怪人,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对。

杨余恨说完,就站了起来,又对唐十七说:“你考虑考虑我的话。”

唐十七愕了半天,才恢复过来。他奔向竹门,打开,看出去。

外面一个人影也没有,面前是一排排整齐的绿竹,竹叶迎着风斜摆,有一条小径蜿蜒的通出去。

唐十七徘徊了一下,便踏上小径往前走,才走了两步,迎面便走来一位少女。唐十七认得她,就是那个一直照顾他的美貌女子。

他以笑脸迎上前,嘴里已准备说出道谢的话,但美貌女子却一直都绷紧面孔,看了他一眼,说:“你回去屋里再考虑考虑吧!”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回去。

唐十七傻在当地,不知所措。

杨余恨要他考虑,指的当然是要他不要有恨,这位少女要他考虑,又是什么?难道指的还是要他不要心存怨恨?

她怎么知道,他不是已经考虑清楚了吗?而且,恨这玩意,能一下子就消除吗?

唐十七愕了一会,又往前走,迎面又来了一个白发老太婆。

怪事又现了。他摆出笑脸,正准备开口,那老太婆却跟美貌女子一模一样,木无表情的对他说:“你还是回屋里考虑考虑吧。”

这次唐十七傻愕的时间更久。他完全迷糊了,搅不清千手神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决定不再往前走,折返屋里。

回到屋里,他在窗前呆坐,看着偶而随风摇曳的竹枝,想着:我身体复元了,是不是一定要找大风堂复仇?

天色逐渐暗了,他还是呆坐着,想着同样的问题。

中年佣人端着饭菜进来,也没叫他,只是放在桌上就出去了。

他吃过饭,感到很累,就躺到床上,想着问题,朦朦胧胧的就入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千手神医带着笑容来看他,问他:“你开始想仇恨的问题了吗?”

他点头。

千手神医说了声很好,就道:“山居无事,你的病大概还要养上几个月才完全好,不如我教你一些我的拿手绝活。”

唐十七当然欣然应允。

他以为杨余恨教他的,是医术,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原来教他的是易容术。

“想不到吧?”杨余恨说:“以我那么高明的医术,在江湖上也曾教了不知有多少人,你为什么没有听过我的名字?那就是拜易容术所赐。我每救一个人,都以不同的身份出现,而且每个我救过的人都必须答应我,不得把我的身份说出去,你也不能例外,你答应吗?

唐十七没有理由不答应。

自此之后,他就跟杨余恨学习易容工夫。暇时,他每次都在小径上散步,但足迹绝不会超过三百步。因为每走到那附近,他都会遇到一个人,不管是少女或是老太婆,都会问他同样的问题:“你想通了吗?”

每次他听到这个问题,他都折返屋中。因为他确实是想不通。他怎么能不恨大风堂呢?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他在山中已经住了一百多天了。这一天,他忽然想通了。

他想通的不是仇恨的问题,而是想通了,假如他还恨大风堂,他就不可能离开。所以这一天他散步在小径时,迎面的少女开口问道:“你想通了吗?”

他立刻回答:“我想通了。”

于是,他第一次看到那少女露出笑容,好美丽的一个笑容。

那少女伸手示意他往回走。他很听话的往回走,没想到少女竟跟着他走回屋里。

回到屋里,坐下来之后,少女开口问道:“你有没有对这里的事感到奇怪?”

“当然有,”唐十七说:“你们为什么老是在竹径上拦住我?”

少女嫣然一笑说:“只有这点吗?”

“还有别的吗?”唐十七反问道。

“当然有。”

“哦?”唐十七想了一想,摇摇头说:“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你真的想不出?”少女说:“你不觉得,你看到的人,除了杨先生来你房间之外,其他的人都没来过,这不奇怪?”

“对对对。”唐十七恍然大悟的样子,说:“这实在很奇怪,像你,只有在我刚来的昏迷时候来过以外,以后就再也没来过,这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少女说:“只因为我们每天都来,你没察觉到而已。”

唐十七被少女这句话吓得全身起麻。以他的武功,怎么会睡觉的时候,有人来了还不知道?而且听少女的口吻,好像他们经常来似的。这实在太可怕了!

“你觉得很可怕,是吗?”少女的声音,在温柔中带点阴森的气氛,唐十七不自觉又起麻了。

少女看到他的表情,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那种笑法,并不像少女,而像一个粗豪的男子。

少女笑了好一阵子,然后说:“其实一点也不可怕。说穿了,是你没有察觉,但你都看到了。”

唐十七傻愕住,他不太懂少女这番话的意思。但他马上就明了了过来。

“我知道了!”他叫了起来。

“我知道你会知道的。”少女说,然后,她伸手至颈后,用力一揭,一张人皮面具揭下来。

出现在唐十七面前的,是个老太婆。

老太婆同样的又是一撕,这次变成了中年佣人,然后,再撕一次,才是杨余恨的庐山真面目。

唐十七不禁对杨余恨又多了一份尊敬,因为他曾经扮成少女的模样,来照顾他的起居,尤其是他昏迷期间的失禁。

在尊敬中,唐十七也多了一份佩服。因为三个人皮面具戴在脸上,这种本领,绝非等闲人能够做到。

他也替自己感到庆幸,因为他有幸学会了这套超凡的绝活。

杨余恨看着唐十七,道:“我很高兴你想通了,仇恨是没有必要的。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要报仇,别人也找你报仇,仇恨是会牵连数代,到时想剪也剪不断,还不如找当事人尽早了断较好。”

唐十七没有说话,他只是一味的聆听。

杨余恨又说:“现在你想通了,我觉得很欣慰。”

他把刚才撕下的人皮面具,从桌上推向唐十七,又从怀里拿出一堆大概有十来个的人皮面具,也推向杨余恨,说:“这些都交给你,你慢慢参详,你就会悟出制造与化妆的秘决。我一共有三十七种绝活,你是我救的第三十七个人,我以后也不会出山去救人,也不会再把这最后一种绝活传给别人。”

停顿了一会,杨余恨又说:“你出去以后,希望你把我这套‘空留余恨在人间’的理想传开,人世间假如没有了仇恨纷争,该多好!唉——”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就站起来,出了屋。

等唐十七追出去想再找他时,再也找不到他的踪影。

唐十七在山中到处找寻,不但找不到杨余恨,连另一间房子都找不到。

空山寂寂,微风轻拂,这些日子,对唐十七来说,仿佛是做了一场梦。

梦醒了,梦中的恩人却不知所踪,好像成仙羽化而去似的。遗憾的是,唐十七是骗了杨余恨。

找了七天,没有找到他的恩人,唐十七就下山了。出了山,他往当年被火烧的地方走了去。

到了那里,断垣残壁,灰黑的烧痕犹在,但他的弟兄们却魂飞魄散。

唐十七感慨系之,站在那里,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些死去弟兄生前的音容。

他心中依旧有恨,对大风堂残杀异己之恨。

于是,他将自己化妆成中年人,取名易百脸,又一次混入大风堂。他没有把这次行动通知唐家堡,他认为这样他会更安全,更易达成打击大风堂的任务。

经过了五年的日子,他终于有幸接触到大风堂的核心人物,他被派去跟随上官刃。

又过了一年,他终于获得上官刃的信任,很多机密都让他参与。最后,他成了上官刃的最亲信的人。

最后,上官刃对他说出他要叛变的计划,问他要不要追随。

唐十七当然追随。第一,他本来就是在替唐家堡做事;第二,假如他不追随,岂不当场被杀?

上官刃不但对他说出整个计划,还要他继续留在大风堂,不动声息,以便他投靠唐家堡之后,可以提供他大风堂最近的动态。

上官刃还答应他,只要时机成熟了,就会把他引进唐家堡。

于是,他就以易百脸的身份,来回于唐家堡与大风堂之间,明是替大风堂来唐家堡打听情报,实则是来提供大风堂动态让上官刃知道。

听完了唐十七奇异的经历,唐缺提出他的疑问:“既然你是来提供消息给上官刃的,为什么你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讲?”

唐十七回答很妙:“不说话,有时候就是说了很多话。”

“你们的默契有那么好吗?”唐缺说。

“没有,我只是举个例而已。”唐十七说:“我这次来,因为没有新消息告诉他,所以就在面摊上跟他虚晃一招。这是我们事前的约定。”

“他来这里以后,你是第一次来吗?”唐缺问。

“不,好几次了。”唐十七说:“只是这次被你们盯牢了。”

“那你为什么放信鸽回去?”唐缺又问。

我是大风堂的人,来这里是刺探情报,当然要传消息回去。”

“你放了几只信鸽?”

“三只。”

“都是绑着相同的纸条吗?”

“是的。”

“上面的心形是什么意思?”

“你会不知道吗?”唐十七反问。

唐缺愕了一愕,眼睛看了看唐傲,唐傲摇摇头。

“不知道。”唐缺说:“知道就不会问你了。”

“这表示有心无力,查不到什么。”

唐十七这个谎扯得很好,纸上是有一个心,但并没有其他表示。

唐缺居然信了。他又用眼睛瞄着他哥哥。

唐傲走近唐十七面前,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我们联络?不是更方便吗?”

“我怕你这里有奸细,万一身份泄露了,岂不又要再走一次七年前的路?”

这个理由也编得很好,只是唐傲却问他:“那你为什么现在却说出你的身份?”

“我现在不说,恐怕你们就不会给我机会再说了。”

唐傲是站着,唐十七坐着。唐傲说话的时候,一直很注意唐十七的脖子,尤其是唐十七在回答问题的时候。他这时忽然笑了一笑,道:“你认为我们会相信你的话吗?”

“我讲的每个字都是真的,你们为什么不信?”唐傲转头看着唐缺和唐花,问道:“你们信吗?”“信。”唐缺和唐花异口同声说。

“那你们就错了!”

唐傲说这句话的时候,手已伸出,攻向唐十七。唐十七一听唐傲的话,脸色已变,人已准备离椅而去,但唐傲的手却已伸到他的腰际,用力一戳,唐十七的下半身立刻麻木起来,动也不能动。

唐十七本来是想飞身逃跑的,被唐傲捏住腰部让下半身不能动弹,他便改用手向唐傲进攻。

但他的右手才一伸出,唐傲便“拍拍拍”的在他身上穴道连点数点,唐十七整个身体都不能动。

唐十七右手弓成弦状,五指张开如爪,停在空中,姿态相当滑稽,可惜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想到笑这个字。唐十七身体不能动,但哑穴并没有被点,他开口说道:“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只想知道你真正的身份而已。”唐傲说。

“我是唐十七,难道你不信?”

“我连一丁点儿也不相信。”

“为什么?”

“因为你的话泄漏了一些破绽。”

“哦?”

“你说杨余恨化妆成老太婆、少女、中年佣人,你连一点也看不出来,可见易容术可以做到跟真的一样。”唐十七没有答腔,只是定定看着唐傲。

唐傲又说:“你刚才来的时候,面无表情,原来是戴了面具,这种面具未免太差劲了,不像是杨余恨这么高明的人所教的。”

“那又怎么样?”

“那表示,你现在戴的,才是真正的易容上品。”说完,唐傲伸手往唐十七脖子上用力往上一撕,果然撕下了一副人皮面具。

店缺和唐花一见,人就傻了。他们傻愕住的原因,除了对唐傲的行为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以外,还有,就是人皮面具下的唐十七一点烧伤也没有而已!

这令得唐傲也愕在当地。然后,他又伸手在唐十七的脖子上在摸索,才确定这是他的真正容貌。唐十七道:“你很厉害。”

唐傲道:“我并不厉害,我只不过是判断力和眼力比较好而已。”

“你怎么发觉的?你不是摸过我的脸吗?”“摸你的脸时,我是没有发觉,但从你的故事,我就想到你不可能化妆得进来时那么差劲,所以我就留意上你的脖子。我发现,你讲话时,整个下巴、喉咙的动作几乎没有,跟平常人有点分别,所以我推论你还戴有副面具。”

唐傲笑了笑,又说:“我果然没有推论错。”

唐十七苦笑,说:“但是我还是唐十七。”

唐傲说:“火烧过毁了容的唐十七,和没有烧过的唐十七,差别太大了。”

“多大?”

“大到我可以破了七年前的悬案。”

唐十七一听此言,脸色大变。

唐傲笑了笑,说:“我们一直找不出谁是七年前的告密者,现在你出现了,脸上却一点火烧的疤都没有,答案不就不证自明了吗?”

唐十七脸已无人色。

唐傲却得意的笑了起来,说道:“想不到在你一个人身上,破了两件悬案。前面一件倒罢了,后面这一件,却是不得了的大事。”

唐十七除了苦着一张脸,一点办法也没有。

唐傲伸手在唐十七身上又连拍了五下,唐十七的穴道全解。

唐傲说:“你自己了断还是怎么样?”

唐十七看了看唐傲,凄然一笑,话也没讲,只见他上下牙齿用力咬动,嘴角有鲜血渗出,脸逐渐变黑,人已倒在地上。

唐傲吩咐把唐十七的尸体拖出去埋了,还要拖出去的人小心点,别让上官刃看到。

然后,他就对唐缺和唐花说道:“想不到竟然有这样的收获。”

唐缺道:“真是世事如棋,说变就变。”

唐花却道:“最怕还有变化。”

唐傲问道:“还有什么变化?”

“万一唐十七真的是上官刃的心腹,上官刃又不知他已变节,而他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来使我们相信,他是和上官刃一伙的,那我们岂不反而中了他的反间之计?”唐花说。

“这话也有道理,”唐傲说:“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这实在很难判断。”唐缺说:“我看最好等攻打大风堂的战果回来,看有什么可疑之处才论断不迟。”

“我建议我们立刻进行白玉雕龙的计划。”唐花说。

“为什么?”唐傲问。

“因为第一,假如上官刃真是叛徒,我们可以用白玉雕龙的计划来铲除他。”

“万一他不是呢?”

“万一不是,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他利用完了,消灭他,以绝后患。”

“这样对待投效我们唐家的人,岂不会让江湖人不敢投靠?”唐傲问。

“不会,因为杀上官刃的人,不是我们。”唐花说。

“有理。”唐傲说:“我看我们就这样决定吧。那你就立刻进行,多费心了。”

“是。”唐花说。

唐傲把脸转向唐缺,说:“你有没有其他意见?”

“没有。”唐缺说。

“那我们就去请上官刃先生一块用早餐,打听他对我们改变主意立刻进攻大风堂据点的意见吧。”

“那一定是很有趣的事。”

“这么好玩的事如果没有趣,什么才有趣?”

二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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