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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为辞婚钟祸边庭

诗曰:

姻缘富贵本由天,何事奸谋强欲连。

灵鹊原非鸠鸟伴,山鸡岂入凤群翩。

多才自古多情钟,忌士由来忌用贤。

谁料花皇自有主,一番风雨一番鲜。

且说柳友梅探花及第,琼林宴后便要谒见相公,也不免就要到严府里去。这一日去谒严相公,严相公留茶。因见柳友梅一表人才,美如冠玉,又是簇新一个探花钦赐翰林学士,严相公便有了心。相见后,坐罢便问道:“原来贤契如此青年。”柳友梅道:“不敢,门生今年二十有一。”严相公道:“前看序齿录上,见贤契尚未授室,何也?”柳友梅道:“门生因先京兆早亡,幼孤无力,因此迟晚。”严相公道:“原来如此,如今再迟不得了。我尚记得令先尊在京时,与老夫朝夕盘桓,情意最密,祇不晓得有贤契这等美才,不日奏过圣上,老夫当执斧柯。”柳友梅道:“这个何敢劳老太师。”喫了三道茶,柳友梅就辞谢出来。

原来严相公有一内侄女,就是要託赵文华昔日在山阴县寻亲的,至今未配,那时已嗣在严相公身边。因见柳友梅少年及第,人物风流,便就注意于他,故此留茶询问。知他尚未取亲,不胜欢喜,明日就託赵文华说亲。赵文华此时已骤陞至通政司了。赵文华领了严府之命,安敢怠慢,随即来见柳友梅。二人叙了些寒温客套,赵文华便开口道:“严老太师有一内侄女,今已嗣在太师身边,胜似已出,德貌兼全,妆奁富厚。昨老太师见年兄青年甲第,闻知未娶,特託小弟作伐,意欲缔结朱陈之好,此乃老太师盛意,年兄大喜,使弟得执斧柯,不胜荣幸!”柳友梅道:“蒙老太师盛意,赵老先生美情,本不当辞,祇是晚弟已曾定过雪景川之女,虽未行聘,然已约为婚姻,不好另就。”赵文华道:“雪景川之女尚未可必,如今严太师当朝一品,谁不钦仰,况他美意谆谆,眼前便是,如何辞得!”柳友梅道:“雪公之女,久已有约,况他为着小弟受了多少风波,背之不仁,不敢从命。严太师盛意,万望老先生为晚弟委曲善辞。”赵文华见话不入门,摇着头,皱着眉,冷笑笑道:“辞亦何难,祇恐拂了老太师的意,不肯就是这样罢的,亲事不成,便有许多不便。”柳友梅道:“若说做官,自有官评,这婚姻事却万难领教。”赵文华道:“祇怕还该三思,不要拂了太师的意纔好。”柳友梅道:“他事尚可通融,这婚姻乃人伦纪法所关,既已有求,岂容再就。祇求赵老先生在太师面前多方復之。”

赵文华见柳友梅再三不允,别了柳友梅,回到严府。将柳友梅之言一一说了。严相公听说就是雪景川之女,便道:“雪景川之女素有才貌,去岁张、刘二生到我门下时,盛称他二女姿容绝世,才思无双,祇是雪老执拗,不肯轻易嫁人,原来就与柳友梅约为婚姻。祇是我如今一个相国的女与他作伐,也不算辱没了他,为何就回绝了我,可好无理!”赵文华忙打一恭道:“老太师请息怒,或者嫌卑职人微言轻,不足取信,另遣一媒去说,他或肯从,也未可知。”严相公道:“贤契尚不肯听,别人焉足取信。我晓得他依仗新探花的势,看不上老夫,我祇叫他探花的帽可戴得成!”赵丈华道:“老太师且不要着恼,前闻老太师门下中书刘有美与他颇有旧谊,老太师若遣他去说,必一说即从。”严相公想一想道:“也罢,待老夫先尽了他。”就着堂后官去请刘中书来。

原来刘有美得借严府的力,也谋做了一个中书。这日闻知太师来请,忙到严府伺候。堂后官通报,刘有美进见,匍匐阶下,连忙打恭问道:“老太师唿唤有何吩咐?”严相公道:“就是新科的柳探花,老夫有一内侄女意欲招他为婿,昨曾託赵通政为媒去说,他却以定过雪景川之女来推託,闻他与贤契有旧,特此相烦。”刘有美道:“难得老太师这样盛意,柳探花既得为师门桃李,今復乘相府鸾凰,又何幸至此!”严相公叹道:“贤契如此说,他偏看不上老夫,前日竟把老夫回绝。我也罢了,祇我想来,我一堂堂相府,要招一东坦也不可得,岂不遗笑于人?何以把握朝纲!为此,再烦贤契通达愚意。他若肯时,老夫自然俯从,他若不肯,也悉凭他。祇是叫他不要错认了主意。”刘有美忙打一恭道:“待中书委曲去说,以利害说之,不怕他不从。”

遂别了严公,寻到柳友梅公寓,长班将名帖传进,柳友梅晓得是刘有美,心下想道:“一定此来,又为严府作说客了。”忙出迎接,二人喜笑相迎。

见礼毕,刘有美道:“两年契阔,小弟无日不思,今幸相逢,然咫尺有云泥之隔了,不胜庆幸。”柳友梅道:“闻兄一向在严府中,小弟入京便欲来访,但侯门似海,拜见无从。前日奉谒太师,又不好造次相询,惆怅至今。今幸遥临,曷胜快慰!”刘有美道:“吾兄致身青云,真个喜从天降,今又有一大喜,小弟一来奉拜,一来就奉贺。”柳友梅道:“有何喜事?”刘有美道:“严太师愿以令嫒相扳,岂非大喜?”柳友梅道:“姻缘自是喜事,祇是小弟已曾与雪景川、梅道宏二公处约为婚姻,是吾兄所深知的,理无再就。昨蒙令尊师赵老先生见谕,小弟已力辞过,何得又劳吾兄?”刘有美道:“梅、雪二处,终不比严太师这样富贵。他官居宰辅,执掌朝纲,生杀予夺,一出其手。吾兄得为东坦,难道不胜似梅、雪二处的姻缘么?况且是太师有意相求,像小弟辈求之亦不可得。”柳友梅道:“小弟生平于功名富贵实实看得澹,断不以穷达而移其志。至于婚姻有约,乃人伦纪纲所关,亦岂敢以始终而贰其心。况小弟于梅、雪二处的姻缘已不知受了多少风波,现今雪公尚为小弟受无故之祸,小弟何忍背之!”刘有美听说到此,不觉打着心事红了脸,祇得又勉强说道:“吾兄坚执不从,也难相强,祇恐触怒于严太师,有所不便耳。”柳友梅道:“祸福自有天命,小弟断不以利害而易初心。”刘有美笑笑道:“兄翁真钟情人,小弟多言,倒是小弟得罪了。”说毕,二人遂相别去。

到次日,柳友梅就来回拜刘有美。刘有美又劝道:“兄翁于梅、雪二公的婚姻,虽然有约,然实未曾行聘,兄翁何执意如此?况今雪公之事,尚未了局,梅公又已故世,如今严太师炎炎之势,举朝惮服。兄翁若捨严府而就梅、雪,是犹捨珠玉而取瓦砾。且拂其意,这倒于雪公身上一发不便,是雪公的事,因婚姻而起,復因婚姻而转盛了。吾兄还宜三思!”柳友梅道:“小弟愚痴,出于至性,诗不云乎:‘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止小弟与梅、雪二公之谓矣!严太师之命,万难从命,望为转辞。”刘有美百般的劝诱,柳友梅百般的苦辞。

刘有美祇得回復了严相公,将往后的言语一一说了。严相公道:“这畜生好无礼!这且由他,我且有处。”正是:

採不得香蜂蝶恨,留春无计燕莺羞。

花枝失却东皇意,雨雨风风那得休。

却说严介溪见不从亲事,怀恨在心。恰好遇着边报紧急,北人遣使来议河朔一事,奉旨要差人往北议和。严介溪想一想道:“这畜生不受抬举,前日他说不以利害易心,专意在梅、雪二处的姻缘,我就叫他翁婿二人不怕利害的去走遭,祇怕那时来求我姻亲也就迟了。”算计己定,次日便暗暗将二人名字奏上。旨意下来,将雪景川立功赎罪,加了兵部侍郎的职衔;将柳友梅加了翰林院学士的职衔,充作正副使,奉命往北,共议河朔,兼讲和好,限五日内即行,回朝另行陞赏。

旨意一下,早有人报到柳友梅寓所来。柳友梅闻知,心下呆了一呆,暗想道:“这一定严嵩陷我了。但我去也罢,如何又陷累我岳父?我翁婿二人一去后,把我梅、雪二处的姻缘不知又如何结局矣。”

正踌蹰间,忽报外面竹老爷、杨老爷要见,柳友梅忙出迎接。相见过,竹凤阿揖也不作完就说道:“有这等事!小弟方纔见报,方晓得吾兄翁婿要出使北庭,这祇是谁人陷害?”杨连城也道:“小弟尚不知,顷间凤阿兄来,方知有此奇事,祇不知又是哪里起的?”柳友梅道:“就是严府为小弟辞婚一事起的祸端。然目今圣旨既下,即系君命。做臣子的岂可推託。”祇是我岳父暮年,怎当此塞外驰驱之苦,内弟又甚年轻,无人可代,如何是好!”竹凤阿道:“不要说令岳年高难去,就是吾兄以白面书生,奉使北鄙,良不容易。”杨连城道:“正是。吾兄文士,匹马驰驱,深入不毛,又况正当暑天将近,酷日炎蒸,胡沙卷地,如何去得!”柳友梅道:“以身许国,死生祸福惟命是从。祇是小弟上有老母,内无弟媳,将寻梅问柳的姻缘空抛撇在天涯,为可惜耳!”言念及此,转不觉儿女情深,英雄气短矣。

三人正说间,祇见长班又进来禀道:“雪太老爷、小老爷来了。”柳友梅忙出迎进。雪公先与杨、竹二生见过,然后雪莲馨、柳友梅一一俱见过了。雪公忙问道:“这风波不知又是那里起的,又是谁人陷我二人?”柳友梅道:“小婿纔与杨、竹二兄说来,此乃严府又因小婿辞婚起的。”雪公道:“却是为何?”柳友梅就将赵文华为媒及刘有美说亲的事,一一说了一遍。雪公道:“原来如此!但今已奉皇命,就是朝廷的事了,捐躯赴国本臣子分内的事,亦復何辞。祇是我儿虽已成名,尚属年幼,二女又远在故乡;就是贤婿也上有老母,内无兄弟,此番一去,吾与贤婿匹马胡沙,尚不知死生何地,未免回首凄然。”言至此,雪公不觉扑簌簌掉下泪来。柳友梅与雪莲馨亦泫然泪下。竹凤阿、杨连城亦为之动容悲切。雪莲馨因含泪说道:“据孩儿想来,爹爹可以年老病辞,柳姐夫亦可以养亲告假,何不同上一疏,或者于中犹可挽回。”雪公叹道:“国家有事,若做臣子的如此推託,则朝廷养士何用,生平所学何事!我想汉朝苏武出使,北廷拘留一十九年,旌毛尽落,鬓髮尽白,方得归来;宋朝富弼与契丹讲和,往返数回,得家书不开,恐乱人意。这多是前贤所为。你为父的虽不才,也读了一生古人书,做了半世朝廷官,今日奉命北往,岂尽不如前贤,难为临难退缩,遗笑当世乎?”柳友梅道:“此番一行,风尘劳苦,死生患难,固未可料,然做臣子的,功名事业必不由此一显。此盘根错节之所以见利器也!吾人举动,乃关一生名节,贪生畏死,断使不得。”竹凤阿道:“在莲馨兄身上,爱亲心切,故作此不得已之极思;在老年伯及吾兄身上,爱君之心更切,故有此论。君亲虽曰不同,忠孝本无二理耳。”杨连城道:“若到日后归来,功成名遂,君亲具庆,忠孝双全,又可成一段千秋佳话矣。”说罢,雪公随吩咐雪莲馨道:“我与你姐夫去后,你便可告假回乡间。杨兄已选苏州司李,或顺便就同杨年兄归去,善慰母亲,好生安慰二位姐姐,叫他们不必忧烦。我去倘能不辱君命,归来欢会有期。”柳友梅也就把家中事体,託与杨连城得知,随吩咐抱琴道:“在老夫人面前,祇说我在京候选,切莫说出使边庭的事,恐怕惊坏了老夫人。”抱琴领命不题。

次日,雪公与柳友梅翁婿二人就辞了朝,领了刺书,带了两个能事家人,把铺陈行李发在城外馆驿中住下。此时京师衙门常规也有公饯的,也有私饯的,乱了几日。竹凤阿与杨连城也同设了一席饯行过了。雪公竟同柳友梅往北而去。

却说雪莲馨送了父亲去后,随即告假还乡省母。恰好杨连城选了苏州府理刑,领了凭要出京,雪莲馨即着抱琴约了,一同起身下去。竹凤阿却授了挂印总兵之职,也往沿边一路镇守去了。正是:

摧锋北陷穹庐去,避祸南迁故土来。

谁为朝廷驱正士,奸人之恶甚于豺。

毕竟柳友梅与雪公如何归来,与梅、雪二小姐又如何作合,且听后来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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