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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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固然关切他的小娇娘,也没有忘记他的晚辈。商务部长包比诺伯爵是个风雅人物:他花两千法郎定了一座《萨姆松》。条件是要毁掉模型,就是说,除了于洛小姐的那座之外,只剩下他一座《萨姆松》,时钟的模型送给一个亲王看了,大受赏识,愿意出三万法郎定下,但是不许再铸第二座。问了几个艺术家——史底曼也在内——都说能做这两件作品的作者,当然也能塑一个人像。于是蒙高南元帅造像基金会主席,陆军部长维森堡元帅,立即召集会议,决定把造像工程交给史丹卜克伯爵承接。对于这个连同行都在捧场的艺术家,次长拉斯蒂涅伯爵也希望有一件作品,结果把两个孩子替一个小姑娘加冠的那座美妙的像买了去,还答应在大石街上国营的大理石仓库内,拨一间工场给他。

这一下他可成了名,而在巴黎的成名是轰动一时的,如醉如狂的,要强毅笃厚之士才担当得起;不少才华早显的人都是给盛名压倒的。报章杂志都在议论文赛斯拉·史丹卜克伯爵,他本人和斐希小姐却一点儿不会得知。每天,贝德一出去吃饭,文赛斯拉就上男爵夫人那里待一二小时,除掉贝德到于洛家吃饭的日子。这样一直过了好几天。

男爵对史丹卜克伯爵的身份与人品得到了证实;男爵夫人,对他的性情与生活习惯都觉得满意;奥当斯,为了自己的爱情获得认可,为了未婚夫的声誉鹊起而得意非凡:他们不再迟疑,已经在讨论这头亲事了。至于艺术家,当然幸福到了极点;却不料华莱丽一不小心,差一点把大局破坏了。事情是这样的:

李斯贝德,因为男爵希望她多跟玛奈弗太太来往,好在这个小公馆里有一只眼睛,已经在华莱丽家吃过饭;华莱丽方面,也希望在于洛家中有一只耳朵,所以对老姑娘十分巴结。她甚至预先邀定斐希小姐,等她搬新屋子的时候去喝进屋酒。老姑娘很高兴多一处吃饭的地方,又给玛奈弗太太的甜言蜜语骗上了,居然对她有了感情。一切与她有关系的人,没有一个待她这么周到的。玛奈弗太太之于贝德,以小心翼翼的敷衍而论,正如贝德之于男爵夫人、列凡先生、克勒凡先生、以及一切招待她吃饭的人。玛奈弗夫妇特意让贝姨看到他们生活的艰苦,以便赚取她的同情,还照例把苦难渲染一番:什么疾病呀,受朋友欺骗呀,千辛万苦,作了极大的牺牲,使华莱丽的母亲福丁太太到死都过着舒服生活呀。诸如此类的诉苦,不胜枚举。

“那些可怜虫!”贝德在姊夫于洛面前说,“你关切他们真是应该,他们值得帮助,因为他们又是好心,又肯吃苦。靠副科长三千法郎薪水过日子,是不大够的;蒙高南元帅死了以后,他们欠着债呢!你看政府多狠心,教一个有妻有子的公务员,在巴黎尽二千四百法郎过活!”

一个年轻女子,对她表示很亲热,把样样事情告诉她,请教她,恭维她,似乎愿意受她的指挥,当然很快就成了怪僻的贝姨最亲信的人,比她所有的亲戚更密切。

至于男爵,他佩服玛奈弗太太的体统,教育,以及贞妮·凯婷与玉才华都没有的姿态举动,一个月之内他神魂颠倒,触发了老年人的痴情,那种表面上很有理性而实际是荒谬绝伦的感情。的确,在这个女人身上,他看不到讽刺,看不到酗酒,看不到疯狂的浪费,看不到腐败,既没有对于社会成规的轻蔑,也没有女戏子与歌女们的放荡不羁,使他一再倒霉的那种性格。同时,娼妇们像久旱的沙土一般填不满的欲壑,他也逃过了。

玛奈弗太太变成了他的知己与心腹,哪怕他送一点极小的东西,她也要推三阻四,才肯收下。

“凡是职位,津贴,从政府得来的一切,都行;可是千万别污辱一个你说你爱的女人,”华莱丽说,“要不然,我就不信你的话……”她像圣女丹兰士眯着眼睛望天一样,瞟了他一眼,然后补上一句:“而我是愿意相信你的。”

每送一件礼物,都像攻下一座堡垒或收买一个人良心那么费事。可怜的男爵用尽计谋,才能献上一件无聊的,但是价钱极贵的小玩意。他暗中庆幸终于遇到了一个贤德的女人,实现了他的理想。在这个原始的(那是他的形容词)居家生活中,男爵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是一个上帝。玛奈弗先生万万想不到他部里的天神,居然有意为他的女人挥金如土,便甘心情愿的替尊严的长官当奴才了。

玛奈弗太太,二十三岁,十足地道的,不敢为非作歹的小家碧玉,藏在杜扬南街的一朵花,当然不会有娼妓们伤风败俗的行为,那是男爵现在恨透了的。另一方面,他还没有见识过良家妇女扭捏作态的风趣,而胆怯的华莱丽就给他尝到这种若即若离,欲迎故拒的滋味。

两人既是这样的关系,无怪华莱丽会从他嘴里得知史丹卜克与奥当斯的婚事消息。在一个未作入幕之宾的情人,与一个不肯轻易作人情妇的女人之间,不免有些口舌与勾心斗角的争执,泄露出一个人的真情,正如练习击剑的时候,不开锋的刀剑,也像决斗时的真刀真枪一样紧张。所以深于世故的男人,要学名将特·多兰纳的样。华莱丽明明爱上了男爵,却几次三番的说:

“一个女人肯为一个不能独占的男人失身,我简直想不通。”男爵的回答,是暗示女儿出嫁之后,他就可以自由行动。他屡次赌咒,说他和太太断绝关系,已经有二十五年。

“哼,大家都说她美得很呢!”华莱丽顶他,“我要有证据才会相信。”

“行,我会给你证据的。”男爵一听见华莱丽露了口风,快活得不得了。

“什么证据?要你永远不离开我才算数呐。”

说到这里,埃克多·于洛不得不把在华诺街布置住宅的计划揭穿,以便向华莱丽证明,他预备把属于正式太太的那一半时间交给她,因为文明人的生活据说是白天黑夜各半分配的。他说女儿嫁后,他就能不露痕迹的和太太分居,让她一个人待在家里,男爵夫人可以在女儿和儿子媳妇那里消磨时间,他相信太太一定会听从他的。

“那时候,我的小宝贝,我真正的生活,真正的家庭,是在华诺街了。”

“我的天!你把我支配得这么如意!……”玛奈弗太太说,“那么我的丈夫呢?……”

“那个臭东西吗?”

“跟你比起来,当然是罗!”她笑着回答。

玛奈弗太太听到年轻的史丹卜克伯爵的故事以后,一心一意想见见他,也许只是想趁他们还同住一所屋子的时候,向他讨些小摆设。这一点好奇心使男爵大不高兴,华莱丽只得发誓永远不对文赛斯拉望一眼。因为她放弃了这个念头,男爵送她一套质地细致的赛佛古窑茶具,作为补偿;可是她的欲望照样在心里保留着,好似记在账上一样。因此,有一天,她请她的贝姨到房里喝茶,把话题扯到贝姨的爱人身上,想探探能否不惹是非而见他一面。

“我的乖乖,”她说,因为她们互相称为乖乖,“你为什么还不让我见见你的爱人呢?……你知道他很快的出了名吗?”

“他出名?”

“大家都在谈论他呢!……”

“呕!”李斯贝德哼了一声。

“他要雕我父亲的像,我倒很可以帮他的忙,使他作品成功。一八○九年,在华葛拉姆战役以前,桑恩替少年英俊的蒙高南将军画过一张极精的小型画像,这件作品给了我母亲,我可以供给他做参考。这是蒙高南太太拿不出来的……”

桑恩和奥古斯丁是帝政时代两个小型画的宗师。

“我的乖乖,你说他要雕一个人像?……”李斯贝德问。

“九尺高的人像,陆军部定的。啊!你怎么啦?倒是我告诉你这些消息?政府还要在大石街上,给史丹卜克伯爵一个工场,一所屋子。你的波兰人说不定要当大理石仓库的主任,两千法郎薪水,还是个外快……”

“这些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李斯贝德终于从迷惘中清醒过来。

“告诉我,亲爱的贝姨,”玛奈弗太太扮着一副媚态,“你能不能做一个患难之交?愿不愿意咱们俩像姊妹一样?愿不愿意发誓,咱们俩有事谁都不瞒谁?你替我做间谍,我替你做间谍?……愿不愿发誓,在我丈夫前面,在男爵前面,永远不出卖我,永远不说出是我告诉你……”

玛奈弗太太突然停止了这个斗牛士的玩意儿,贝德使她害怕起来。洛兰女人的表情变得狰狞可怖。又黑又尖的眼睛,虎视眈眈的瞪着人。脸孔好似我们想象中的女巫,她咬紧牙齿不让它们打战,可怕的抽搐使她四肢哆嗦。她把铁钩一般的手,探到帽子里抓着头发,扶住她沉重的脑袋;她浑身在发烧了!脸上的皱裥好像火山爆发以后的裂缝,一场大火在其中冒烟:简直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

“哎!你干吗不作声啦?”她声音异样的说,“我怎样对他,就怎样对你。噢!我连自己的血都肯给他!……”

“那么你爱他喽?……”

“当作儿子一样的爱!……”

“啊,”玛奈弗太太松了一口气,“既然是这种方式的爱,那么你要喜出望外了;你不是要他幸福吗?”

李斯贝德像疯子一般很快的点了点头。

“一个月之内他要跟你的甥女结婚了。”

“奥当斯?”她敲着脑袋站起身来。

“啊!啊!你还是爱他的?”

“我的乖乖,咱们这交情是生死不变的了,”贝德说,“你有什么心上的人,我就认为神圣不可侵犯。你的坏处,我也当作德行。因为我用得着你的坏处!”

“那么你是跟他同居的了?”华莱丽嚷道。

“不,我只想做他的母亲……”

“那我莫名其妙了。照你的说法,人家就没有玩弄你欺骗你;看他攀了一门好亲事,成了名,你正应当快活!而且大势已去,你算啦罢。咱们的艺术家,每天只等你出门吃饭,就上于洛太太家……”

“阿特丽纳!”李斯贝德对自己说,“噢,阿特丽纳,我要报仇的,我要教你比我更难看!……”

“你瞧你脸孔白得像死人一样!”华莱丽叫道,“真有点儿什么事吗?……噢!我蠢极了!她们母女俩一定料到你要阻挠这件亲事,才瞒着你的;可是你既没有跟这个青年同居,你这些表现,我觉得比我丈夫的心还要糊涂……”

“噢!你,你不知道这套鬼戏是什么回事!他们下了毒手,要我的命了!伤心的事,我还受得不够吗?你不知道,从我有知觉的时候起,我就做了阿特丽纳的牺牲品!打的是我,疼的是她!我穿得像要饭的,她穿得像王后。我种地洗菜,她呀,十个手指只调理她的衣衫!她嫁了男爵,到巴黎来在皇帝的宫中出风头,我到一八○九年为止都待在村子里,等一头门当户对的亲事,等了四年,他们把我接出来,可是教我去当女工,提的亲都是些公务员,上尉,跟门房差不多的男人!……二十四年工夫,我就吃他们的残羹剩饭!……现在你瞧,像《旧约》里说的,穷人的幸福只有一条羊,富人有着一群羊,把穷人的羊抢走了,连问也不问他一声。阿特丽纳抢掉了我的幸福!……阿特丽纳!阿特丽纳!我要看到你有一天陷在泥坑里,比我陷得更深!……奥当斯,我喜欢的奥当斯,竟把我欺骗了……还有男爵……噢,真是不可能的。你来,再说一遍,究竟哪些话是真的?”

“你静一下好不好,我的乖乖……”

“华莱丽,我的小天使,我会静下来的,只要你拿证据给我!……”这个怪癖的姑娘坐了下来。

“《萨姆松》那座雕像就在你甥女那儿,你瞧这杂志上印的图;她是拿她的积蓄买的,捧他出头的就是男爵,他替未来的女婿把什么都弄到手了。”

李斯贝德瞧了瞧石印的图,又看到下面的一行字:于洛·特尔维小姐藏,她嚷道:

“凉水!……凉水!我的头像火烧一样,我要疯了!”

玛奈弗太太拿了水来;老姑娘脱下便帽,松开黑头发,把脑袋浸在水里,她的新朋友替她捧着脸盆;她把额角浸了好几次,才止住头部的充血。尔后,她完全恢复了控制力。

“别说出去,”她擦着脸对玛奈弗太太说,“这些事,一句都不能提……你瞧,我好了,什么都忘了,我想着旁的事了。”

玛奈弗太太瞧着贝德,心里想:“明儿她会进疯人院,一定的。”

“怎么办呢?”李斯贝德又说,“你瞧,我的乖乖,只能一声不出,低着头,往坟墓里走,好像水只能往下流。有什么办法?我恨不得把这批人,阿特丽,她的女儿,男爵,一股脑儿砸死!可是一个穷亲戚对有钱的人能做些什么?……这是拿土罐子砸铁罐子的老故事。”

“是呀,你说得不错,”华莱丽回答,“咱们只能尽量在干草堆上扒,扒得越多越好。这就是巴黎的生活。”

“嗳,完啦,丢了这个孩子,我很快会死的;我本想永远做他的母亲,跟他过一辈子的……”

她眼里含着一包水,不作声了。华莱丽看到这个恶煞似的、火辣辣的姑娘还能有这样的深情,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患难之中碰到你,总算得到一点安慰……”她抓着华莱丽的手说,“咱们彼此相爱,怎么再会分手呢?我永远不会跟你竞争,永远不会有人爱上我的!……那些肯要我的,无非贪图我姊夫帮忙……要讲魄力,我连天堂都能爬上去,可是消耗到哪儿去了?挣一口面包,挣一口水,到手一些破衣服和一个阁楼!呃!对啦,我的乖乖,这是殉道的苦行!我就这样的干瘪了。”

她突然停住,一道阴森森的目光瞪着玛奈弗太太的蓝眼睛,像尖刀似的直刺到这个漂亮女人心里。接着她又埋怨自己:

“唉,提它干吗?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她停了一会,用一句儿童的口头禅说:“骗人的还是骗了自己!你说得好:还是把牙齿磨快了,尽量在干草堆上扒罢。”

“是啊,你这才对啦,我的乖乖。”玛奈弗太太被她的大发神经骇坏了,竟忘了这句名言原是自己说的。“人生几何,还是尽量的享受,利用人家来快活快活吧……我年纪轻轻,已经在这么想了!小时候我娇生惯养,父亲为了政治野心另外结了婚,差不多把我忘了,早先他却是把我心肝肉儿的,当作王后一般供养的!可怜的母亲,郁郁闷闷的气死了,因为她教我做了多少好梦以后,眼看我嫁了一个三十九岁的,一千二百法郎的小公务员,又老又没心肝的浪子,作恶多端的坏蛋,像人家看你一样,把我当作一个升官发财的工具!可是临了,我发觉这个下流男人还是最好的丈夫。他更喜欢街上的丑婆娘,我落得一个清净。虽然他的薪水都归他一个人花,可从来不问我的收入从哪儿来……”

说到此也轮到她突然停下,不作声了,她发觉心腹话说溜了嘴,又留意到李斯贝德聚精会神的听着,便觉得在吐露最后的秘密之前,还应当向对方多要一点儿保证。于是她说:

“你瞧,我的乖乖,我相信你到什么田地!……”

李斯贝德马上做了一个记号,教她放了一百二十个心。一个人用眼睛用脑袋的动作起的誓,往往比在法庭上起的誓更庄严。

“表面上我样样都很正派,”玛奈弗太太把手放在李斯贝德手上,仿佛这样更可以放心一点,“我是正式结婚的女人,绝对自由,要是玛奈弗早晨上班之前,心血来潮的想来跟我打一声招呼,一看到我房门关着,他就悄悄的走开。他对孩子的感情,还不如我喜欢在蒂勒黎花园两座河神像下面玩耍的,那些大理石雕的孩子。晚上我不回家吃饭吧,他就舒舒服服的跟老妈子一块吃,因为老妈子是专门服侍老爷的。吃过晚饭他出门,到半夜或是一点钟才回来。可怜我一年以来,没有老妈子好使唤了,换句话说,我已经做了一年活寡妇……我只有过一次爱情,一次幸福……是一个走了一年的有钱的巴西人,要说我失节,就不过是这一遭!他回去变卖产业,预备换成现款住到巴黎来。他的华莱丽将来变成怎么样呢?哼,还不是一个垃圾堆?可是那只能怪他,不能怪我,为什么他老不回来呢?难道他沉在海洋里了吗,像我的贞操一样?”

“再见,我的乖乖。”李斯贝德突如其来的说,“咱们这是永远不分手的了。我喜欢你,敬重你,我是你的人了!我姊夫磨着我,要我搬到华诺街你的新屋子去,我不愿意,因为我猜到他这种慷慨的用意……”

“嗳,你可以监视我啦,我明白得很。”

“他的慷慨就是这个意思,”李斯贝德回答,“在巴黎,做好事多半是投机放账,正如忘恩负义多半是报仇出气!……对付一个穷亲戚,他们的行事就像拿着一块咸肉对付耗子。我会答应男爵的要求,这里的屋子我厌恶透了。哼!咱们俩又不是傻子,不会拣应该说的说,把不利于咱们的瞒起来吗?……所以,说话绝不能大意,咱们的交情要……”

“要不怕考验!……”玛奈弗太太快活得叫起来,她很高兴有了一个防身的武器,有了一个心腹,有了一个老实可靠的姑妈之流的人。“告诉你,男爵在华诺街大兴土木呢……”

“自然罗,他已经花到三万法郎!我不懂他哪儿来的钱,那个唱歌的玉才华早已把他挤干了。噢!你运气不错。只要他的心给你这双又白又滑的小手抓住了,他连替你做贼都肯的。”

“我的乖乖,你新屋子里需要什么,尽管在我这个屋里拿……”玛奈弗太太说;这般娘儿们的乐观,其实只是不会打算的糊涂。“这个柜子,这口有镜子的大橱,地毯,床帷……”

李斯贝德快活得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会到手这样的礼物。她嚷道:

“你一下子给我的,比我有钱的亲戚三十年间给我的还要多!……他们从来不问我有没有家具!几星期以前,男爵第一次上门,一看我屋里的寒酸相,就扮了一个有钱人的鬼脸……好吧,谢谢你,我的乖乖,我绝不白受你,你等着瞧吧,看我怎样报答你!”

华莱丽把她的贝姨送到楼梯口,两人拥抱了一下。

“呸!一股寒酸气!”漂亮女子回进屋子的时候想;“我绝不常常拥抱她,我的贝姨!可是得留神!要好好的敷衍她,可以利用她发财的。”

以纯粹巴黎女人的脾气,玛奈弗太太最讨厌辛苦;她像猫一般懒,到万不得已才肯奔跑。在她心目中,人生应当整个儿是享受,而享受又要不费一点儿事。她喜欢鲜花,只要有人送上门。她绝不能想象去看戏而没有独用的包厢,而不是坐了车去。这些荡妇的嗜好,得之于她的母亲——在蒙高南将军逗留巴黎的时期,她是极其得宠的人,二十年间,多少人拜倒在她脚下;她挥霍成性,在穷奢极侈的生活中把什么都花光了,吃完了,从拿破仑下台之后,当年那种奢华生活的节目就没有人知道。可是帝政时代的大人物,狂欢的场面并不下于前朝的王公大臣。到王政复辟的时代,一般贵族都记得吃过亏,和财产被没收的事,所以除了一二例外,他们都变得省俭,安分,思前顾后,总而言之,庸庸碌碌,谈不到伟大的气派了。之后,一八三○年的革命又把一七九三年开始的改革加以完成。从此法国只有显赫的姓氏,没有显赫的世家了,除非再有政治上的变动,而眼前还看不到这种迹象。一切都带着这种时代色彩。最聪明的人,财产是存的终身年金。家族观念是破坏完了。

华莱丽勾上(照玛奈弗的说法)于洛男爵的那一天,贫穷的鞭挞已经使她皮开肉绽,决意把自己的姿色作为猎取财富的工具了。所以这几天,她觉得应该学母亲的样,身边要一个忠心的朋友,可以把不能让贴身女仆知道的事告诉她听,教她代我们活动,奔走,思索,为我们做一个死而无怨,不嫌苦乐不均的奴隶。男爵要她跟贝姨结交的用意,她和贝姨看得一样明白。凭着巴黎女人可怕的聪明,她几小时的躺在便榻上,把人家的内心,情感,计谋,用她洞烛幽微的探照灯搜索过了,然后想出把奸细收买过来,变做自己的同党。奥当斯和艺术家的婚姻,也许是她有心泄露的;她识得火暴的老姑娘的真性格,知道她抱着一腔热情无处发泄,便想笼络她,教她跟自己亲近。刚才那番对白,颇像游客往深山幽谷内丢下的一颗石子,测量它的深浅的。等到在这个表面上那么怯弱,那么谦卑,那么驯良的姑娘身上,同时发现了一个伊阿谷和一个理查三世的性格,玛奈弗太太也不由得害怕起来。贝德当场恢复了本来面目。高斯人和野蛮人的性格,挣脱了脆弱的束缚,重新摆出它那副顽强高傲的姿态,好似果树上的丫枝,给儿童攀了下来又弹了上去。

凡是童贞的人,他的思想的迅速,周密,丰富,永远是社会观察家钦佩赞叹的对象。

童贞,正如一切违反人性的现象,有它特殊的生机,有它兼收并蓄的伟大。在童贞的人,生命力因为不曾消耗,特别坚韧而持久。原封未动的各种机能,使他的头脑格外充实。这种人用到自己的肉体或灵魂的时候,不论是借助于行动还是借助于思想,肌肉就等于钢铁,机智就等于良知良能。他们有恶魔般的力量,或是神通广大的意志。

在这一点上,单以象征而论,童贞女玛丽亚的伟大,即超过一切印度、埃及和希腊的范型。童贞,伟大事物之母,在纯洁美丽的手中握着他世界的钥匙。这个庄严伟大,可敬可畏的非常人物,的确值得旧教教会的那些礼赞。

因此,一刹那间,贝德变成了野蛮的印第安人。而印第安人的陷阱是你逃不了的,他们的作假是你猜不透的,他们的器官特别灵敏,所以决断特别迅速。她浑身都是深仇宿恨,像意大利,西班牙,近东各民族的仇恨,绝对不能化解的。这一类的深仇与宿恨,加上极端的友谊与爱情,只有在阳光普照的地方才能遇到。但李斯贝德主要是洛兰女人,以欺骗为能事的。

她并不乐意做下面这一部分戏;只因为全无知识,她才作了一番古里古怪的尝试。她想象之中的监禁,和小孩子想象的没有分别,以为监禁就是禁止接见。殊不知禁止接见是监禁的最严厉的处分,而这个处分的特权是属于刑事庭的。

从玛奈弗太太屋里出来,李斯贝德赶去见列凡先生,在办公室内把他找到了。

“哎,列凡先生,”她说话之前插上了办公室的门销,“你料得不错,那些波兰人哪!……真是坏蛋……真是无法无天的家伙。”

“他们想放火把欧罗巴烧起来,”和平使者列凡先生抢着说,“想破坏商业,教做买卖的一齐破产,为的什么?为一个全是池沼的丑地方,到处是讨厌的犹太人,还有哥萨克人,乡下人,跟凶恶的野兽一类,不应该算做人的。这些波兰人看错了现在的时代了。哼,我们已经不是野蛮人了!亲爱的小姐,战争完啦,跟着那般国王一起完啦。在我们这时代得势的是商业,是实业,是中产阶级的智慧,荷兰不就是这样兴起来的吗?”他越说越兴奋了,“是的,咱们现在已经到了一个时代,各个民族应当合法的发挥他们的自由,用立宪制度的和平手段去争取一切;这就是波兰人不了解的,可是我希望……”说到这里,他看到女工的表情根本不懂这套政治理论,便换过话题:“啊,好小姐,你说的是?……”

“我把文件带来了,要是我不愿意丢掉我的三千二百一十法郎,就得把这个恶棍送到牢里去。”

“啊!我早告诉你了!”那位圣·但尼区域的闻人嚷道。

列凡的铺子,向邦斯兄弟盘过来之后,始终开在恶言街上的旧朗日府。这所屋子,是那个有名的世家在所有的勋贵都住在卢浮宫四周的时代起的。

“所以我一路来一路在祝福你呀!……”李斯贝德回答。

“要是不给他一点风声,明儿早上四点就可以关进去,”商务裁判翻了翻历本,查了一下日出的时间,“可是要等到后天的了,因为要关他进去,先要把催告的公事送达给他,这样……”

“真是糊涂法律,这样不是让债务人逃跑吗?”

“这是他应有的权利,”商务裁判笑着回答,“所以,我告诉你……”

“呕,公事由我送,”贝德截住了裁判的话,“对他说我要用一笔钱,债主要办这个手续。我知道波兰人的脾气,他会把公事原封不动的点烟斗的!”

“啊!妙极了!妙极了!斐希小姐!那么你放心,事情一下子就好办妥。可是别忙!把一个人关进监牢还不行,咱们用到法律是享受一种奢侈,目的是收回咱们的钱。你的钱归谁还呢?”

“谁给他钱,就是谁还。”

“啊!不错,我忘了,陆军部托他替我们的一个老主顾雕像。吓!本店替蒙高南将军办过多少军服,给他立刻拿到战场上去熏黑!真是个好人!付账从来不脱期的!”

一个法兰西元帅,尽管救过皇帝救过国家,在一个生意人嘴里,付账不脱期才是了不得的夸奖。

“那么好吧,星期六见,列凡先生,那时你请我舒舒服服吃一顿。喂,告诉你,我要从杜扬南街搬到华诺街去了。”

“好极了,你知道我虽然讨厌一切保王党的东西,可是看到你住的那些丑地方,心里真不舒服,真是的!它们污辱了卢浮宫,污辱了阅兵场。我喜欢路易·腓列伯,我崇拜他,他的王朝就靠我们这个阶级做基础,而他便是这个阶级的真正的,庄严的代表,我永远不会忘了,是他恢复了国家禁卫队,照顾了我们多少铺绣生意……”

“听你这么说,我奇怪你为什么还不当议员。”李斯贝德说。

“因为人家怕我拥护路易·腓列伯。我的政敌便是今上的政敌。呕!他真是一个高尚的人物,他的家庭又是多美满的家庭;而且,”他继续发挥他的高论,“他是我们的理想;那种生活习惯,那种俭省,一切的一切!可是完成卢浮宫的建筑,是咱们捧他上台的条件之一;国会已经通过了款子,却没有规定限期——不错,那也是事实——所以把咱们巴黎的心脏弄成这副丢人的样子……因为我在政治上是正中派,我才希望巴黎的正中换一个局面。你住的区域教人害怕,早晚你要教人家暗杀了的……哎,你的克勒凡先生当了团长啦,但望他又阔又大的肩章来照顾咱们才好。”

“今天我到他家里吃饭去,我替你把这件买卖拉过来就是了。”

李斯贝德以为把列伏尼人和社会隔绝之后,她便可独占。艺术家不再工作,就会被人遗忘,像埋入了坟墓一样,而只有她一个人能够进坟墓去看他。她快活了两天,因为她希望这一下对男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就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克勒凡先生住在苏赛伊街,她的路由却是穿过阅兵桥,沿河滨走服尔德大道,陶尔赛大道,美猎街,大学街,再回头穿过协和大桥,走玛里尼大街。这个极不逻辑的路由是根据情欲的逻辑决定的,而情欲是永远跟人的腿捣乱的。贝姨在河滨大道上一路走的极慢,眼睛望着对河。她的计算一点不错。她出门的时候,文赛斯拉应当在穿衣,她预算她一走,他会立刻抄近路上男爵夫人家。果然,正当她沿着服尔德大道的石栏,眼睛死盯着塞纳河,身在右岸,心在左岸的辰光,她看见艺术家从蒂勒黎花园的铁门中出现,往王家大桥走去。一到桥边,她跟上了她的薄情郎,可绝不会被发觉,因为情人赴约是难得回一回头的;她一直跟到于洛家门口,看他进去的神气完全是一个熟客。

这个最后的证据,更证实玛奈弗太太的报告,把李斯贝德气疯了。她走到新任团长府上的时候,一腔怒火简直可以使她动手杀人。她看见克勒凡老头在客厅里等他的孩子们,于洛儿子和于洛媳妇。

可是赛莱斯丁·克勒凡,赛查·皮洛多的承继人,是巴黎暴发户中最天真最实在的代表,咱们不能随随便便的闯入他的府上。克勒凡一个人就是另外一个天地;而且他在这幕家庭活剧中担任一个重要角色,所以应该比列凡多费我们一些笔墨。

在童年或是初见世面的时期,我们往往不知不觉的,自己造好一个模型。一个银行的跑街,走进东家的客厅,就梦想要有一间同样的客厅。如果二十年后他发了财,他在家所撑的考究场面,绝不是时行的款式,而是他当年眼热的,过时的那一套。因妒羡往事而造成的种种笑料,我们无法完全知道,也不知道为了这一类暗中的竞争,在模仿偶像、费尽气力做前人影子的时候,闹过多少荒唐的事。克勒凡当助理区长,因为从前东家做过助理区长;他当民团团长,因为他看中赛查·皮洛多的肩章。在东家最走运的时代,建筑师葛兰杜奇妙的设计是他惊异赞叹的对象,所以他自己需要装修住宅的时候,就照他自己的说法,当场立刻,打开了钱袋去找葛兰杜,而那时的葛兰杜早已无人请教。这批过时的红艺术家靠落伍的信徒支持,不知还有多少时候好混。

葛兰杜的客厅装饰,是千篇一律的白漆描金,大红绸糊壁,他替克勒凡设计的当然不能例外。紫檀木家具的雕工,全是大路货的,没有一点儿细巧的感觉;所以从工业展览会的时代起,巴黎的出品就比不上内地。烛台,椅子的靠手,火炉前面的铁栏,吊烛台,座钟,全是路易十五时代的岩洞式。呆呆板板放在屋子正中的圆桌,嵌着各式各种的意大利白石,这类罗马制造的矿物标本,像裁缝的样子板一样,教克勒凡所请的中产阶级的客人来一次赞一次。护壁板上挂有四幅画像,是克勒凡的,故世的克勒凡太太的,女儿和女婿的,都是在中产阶级里走红的画家,比哀·葛拉苏的手笔;他把克勒凡不伦不类的画成拜仑姿势。一千法郎一个的画框,和这些咖啡馆式的,真正艺术家见了摇头的富丽排场,刚刚合适。

有钱的人从来不肯错过一个表现俗气的机会。如果我们的退休商人,能像意大利人那样天生的知道什么叫作伟大,巴黎今天连十座威尼斯都能造起。就在现代,一个米兰商人还会在遗产中捐五十万法郎给米兰大寺,替穹窿顶上巨型的圣母像装金。加诺伐在遗嘱上写明,要他的兄弟造一座价值四百万的教堂,而兄弟自己又捐上一笔。一个巴黎的布尔乔亚,(而他们都像列凡一样极爱他们巴黎的心脏的,)会不会想到在圣母院塔上添补钟楼?可是没人承继而归给政府的遗产有多少,你们算一算吧。十五年来,克勒凡之流为了纸糊的板壁,金漆的石膏,冒充的雕刻等等所花的代价,可以把美化巴黎的工事全部完成。

客厅尽头是一间华丽的小书房,桌子柜子都是仿的蒲勒的紫檀雕工。全部波斯绸糊壁的卧房,也通连客厅。饭厅内摆着耀眼的胡桃木家具,壁上华丽的镜框内,嵌着瑞士风景画。克勒凡老头一直梦想要游历瑞士,未去之前,他先要在画上享受一番。

由此可见,克勒凡,前任助理区长,受过勋,民团上尉,把他倒霉东家的大场面,如法炮制的再来一遍,连家具都一模一样。王政时代,一个倒了下去,一个无声无臭的家伙爬了起来,并非由于命运的摆弄,而是由于时势的必然。在革命中,好像在海洋上的大风暴中一样,凡是实质的都沉到了底下,凡是轻飘的都给浪潮卷到了面上。赛查·皮洛多,保王党,得势而被人艳羡的人物,做了中产阶级的枪靶,而胜利的中产阶级便在克勒凡身上扬眉吐气。

这所租金三千法郎的公寓,堆满了凡是金钱所能买到的、恶俗的漂亮东西,坐落在一所旧宅子的二层楼上,在院子与花园之间。屋内一切都保存得像昆虫学家搜集的标本,因为克勒凡是不大住在这里的。

这个华丽的宅子,仅仅是野心的中产者的法定住址。他雇了一个厨娘,一个当差。逢到请客——或是为了联络政治上的朋友,或是为了向某些人摆阔,或是为了招待家族——他便向希凡酒楼叫菜,并且添两名临时工人。克勒凡真正的生活场所,是哀络绮思·勃里斯多小姐的家。她以前住在洛兰德圣母院街,后来搬到旭夏街,那是上文提过的。每天早上,退休商人(所有在家纳福的中产者都喜欢自称为退休商人)在苏赛伊街办两小时公事,余下的时间都去陪他的情妇,使她暗中叫苦。克勒凡跟哀络绮思小姐有固定契约,她每个月要供应他五百法郎的享受,不得延期。至于克勒凡吃的饭,和一应额外开支,都由他另外给钱。这种有奖契约——因为他送礼送得不少——对于名歌女玉才华的前任情人,不失为一个经济办法。有些鳏居的商人老在牵挂女儿的财产,克勒凡跟他们提到续娶问题,总说自备牲口远不如包月租现成的上算。可是旭夏街的门房告诉男爵的话,证明克勒凡对于租来的马,并不计较马夫或跟班之流占用。

由此可见克勒凡的不续弦,嘴里说是为了女儿,实际是为了寻欢作乐的方便。他不三不四的行为,有一套仁义道德的理由做辩护。何况老花粉商在这种生活中(迫不得已的,放浪形骸的,摄政王派,篷巴杜派的生活),还能够显显他阔绰的场面。克勒凡自命为眼界广阔,头脑开通的人,自认为慷慨豪爽,不花大钱的阔佬——扮这些角色所花的全部代价,每个月不过一千二到一千五。这并非他玩什么虚伪的手段,而仅仅是中产阶级的虚荣心作怪;虚伪也罢,虚荣也罢,结果总是一样。在交易所里,大家认为克勒凡了不起,尤其是一个会享福的快活人。在这一点上,克勒凡自认为大大的超过了皮洛多老头。

“哼,”克勒凡一看见贝姨就生气,“是你替于洛小姐做的媒吗?那个青年伯爵,你是为了她培养起来的吗?……”

“怎么,这件事好像教你生气似的?”李斯贝德尖利的眼睛直瞪着克勒凡。“你有什么好处要我的姨甥嫁不掉?据说她跟勒巴先生儿子的亲事是你给破坏了的?……”

“你是一个老成的好姑娘,对你不妨明说。你想,于洛大爷把我的玉才华抢了去,这种罪过我肯饶他吗?尤其是把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我老来要正式娶她的女人,变做一个小淫妇儿,一个小丑,一个唱戏的!……哼,饶他!万万不能!……”

“他可是一个好人哪,于洛先生。”贝德说。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克勒凡回答,“我不想难为他;可是我要回敬他,一定的。这个主意我绝不动摇!……”

“敢情是为了这个,你不上于洛太太家去的?”

“也许……”

“哎!那么你是在追求我的堂姊喽?”李斯贝德笑着说,“我本来有点疑心呢。”

“她把我看得比狗都不如,当我坏蛋,甚至当我大逆不道!”他把拳头敲敲自己的脑门,“可是我一定成功。”

“可怜他丢了一个情妇,再要陪上一位太太,真是吃不消的!……”

“玉才华吗?”克勒凡叫起来,“玉才华不要他了?把他撵走了?赶跑了?……好啊,玉才华!玉才华,你替我报了仇!我要送你一对珠耳环,我的旧情人!……这些我全不知道。美丽的阿特丽纳约我到她家里去了一次,下一天我见到你,随后我上高倍伊勒巴家住了几天,今儿刚回来。哀络绮思闹脾气,硬逼我下乡,我知道她不要我参加旭夏街的进宅酒,她要招待那般艺术家,戏子,文人……我上了当!可是我原谅她,因为哀络绮思真有意思,像那个唱滑稽戏有名的台耶才。这孩子刁钻古怪,好玩极了!你看,这是我昨天晚上收到的字条:

我的好人哪,旭夏街上的营帐搭好了,我招了一般朋友把新屋子的潮气吸干了。一切都好。你随时可以来。夏甲等着她的亚伯拉罕。

“哀络绮思会告诉我许多新闻,她一肚子都是那些浪子的故事。”

“我姊夫倒了霉,可并不在乎呢。”贝姨回答说。

“真的?”克勒凡像钟摆似的踱步突然停了下来。

“于洛先生上了年纪啦。”李斯贝德狡猾的提了他一句。

“我知道;可是咱们俩有一点相像的地方:于洛没有私情就过不了日子。”他又自言自语的说,“他可能回头去爱他的妻子,那对他倒是新鲜味儿,可是我的仇报不成了……——你笑呢,斐希小姐……啊!你有些事情瞒着我!……”

“我在笑你的念头,”李斯贝德回答,“是的,我的堂姊还很漂亮,还能教男人动心;我要是男人,我就会爱她。”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拿我开心,哼!男爵一定找到了新的门道。”

李斯贝德点了点头。

“啊!他交了什么运,要不了一天工夫就找到了玉才华的替身!”克勒凡接着说。“可是我不奇怪,有一天咱们一块吃宵夜,他告诉我,他年轻时候,为不至于落空,经常有三个情妇,一个是他正预备丢掉的,一个是当令的,一个是为了将来而正在追求的。他准有什么风骚的女工预先养好在那里,在他的鱼塘里,在他的御花园里!他完全是路易十五派头,这家伙!噢!天生他美男子多运气!可是他也老了,已经有了老态……他大概是搅上了什么做工的小姑娘。”

“噢!不是的。”

“呃!怎么样我都不能让他成功!我没有办法把玉才华抢回来,这一类的女子永远不肯吃回头草,迁就她第一个爱人的。可是贝姨,我肯花到五万法郎,抢掉这个美男子的情妇,我要向他证明,一个肚子好当团长,脑袋好当巴黎区长的老头儿,绝不让人家白白拐走他女人……”

“我的地位只许我听,不许我说,”贝德回答,“你跟我谈话尽可以放心,我绝不泄露一个字。干吗你要我改变这种作风呢?那就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顶好的老姑娘……可是告诉你,事情也有例外的。譬如说,他们从来没有给你什么存折……”

“我有我的傲气,不愿意白受人家的钱。”

“嗳,要是你帮我出气,我就替你存一万法郎的终身年金。好姨子,玉才华的替身是谁,只要你说给我听了,你的房租,你的早点,你多喜欢的咖啡,统统就有了着落,你可以享受地道的莫加咖啡……嗯?嗯?真正的莫加多香噢!”

“虽说你一万法郎的终身年金每年有五百法郎利息,我觉得还是人家对我的信任要紧;因为你瞧,克勒凡先生,男爵对我挺好,要代我付房租咧……”

“哼,能有多久噢!你等着瞧吧。男爵哪儿来的钱?”

“那我不知道。可是他花了三万多装修新屋,给那位好出身的小太太……”

“好出身!怎么,还是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坏蛋,他倒得意啦!怎么就轮到他一个人?”

“一个有夫之妇,极上等的,”贝姨又说。

“真的?”克勒凡一方面动了欲火,一方面听到上等女人这几个奇妙的字,睁大了眼睛,放出光来。

“真的;又会音乐,又是多才多艺,二十三岁,脸蛋儿又俏又天真,皮肤白得耀眼,一副牙齿像小狗的,一对眼睛像明星,一个美丽无比的额角……一双小巧玲珑的脚,我从来没有见过,不比她束腰的那片鲸鱼骨大。”

“耳朵呢?”克勒凡听到人家描写色情的部分,马上兴奋得了不得。

“上谱的。”她回答。

“是不是小手?……”

“告诉你,一句话说尽,这是女人之中的珍珠宝贝,而且那么端庄,那么贞节,那么温存!……一个美丽的灵魂,一个天使,雍容华贵,无美不备,因为她的父亲是一个法兰西元帅……”

“法兰西元帅!”克勒凡提高了嗓子直跳起来。“天哪!该死!混账!……啊!下流坯!——对不起,贝姨,我气坏了!……我愿意出十万法郎,我相信……”

“是啊,我告诉你那是一个规矩的,正派的女人。所以男爵着实花了一笔钱。”

“他一个钱都没有啦——我告诉你。”

“可是他把她丈夫捧上去啦……”

“捧到哪儿?”克勒凡苦笑着问。

“已经提升了副科长,还要得十字勋章,做丈夫的还会不巴结吗?”

“哼,政府应当留点儿神,不能滥发勋章,污辱我们已经受过勋的人,”克勒凡忽然动了义愤,“可是他怎么能够左右逢源,这个讨厌的老男爵?我觉得我也不见得比他差呀,”他照着镜子,摆好了姿势。“哀络绮思常常说我了不起,而且在女人们绝不撒谎的时候说的。”

“噢!”贝德回答说,“女人是喜欢胖子的,他们多半心地好。在你跟男爵之间,我,我是挑你的。于洛先生很风雅,生得漂亮,有气派;可是你呀,你生得结实,而且,呕……你似乎比他更坏!”

“真是奇怪,所有的女人,连那些虔婆都是喜欢坏男人的!”克勒凡嚷着,得意忘形的走过来搂着贝姨的腰。

“问题不在这里,”贝德接着说,“要明白一个女人到手了那么些好处,绝不肯为了区区小惠就欺骗她的保护人的;代价恐怕不是十几万法郎的事,因为这位小太太的丈夫两年之内会升做科长……可怜的小天使是为了穷才跳火坑的……”

克勒凡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暴躁得不得了。他不作声,可是他的欲火受了李斯贝德的挑拨,简直坐立不安。这样的过了一会,他说:

“那么他对这个女人是割舍不得的了?”

“你自己去想罢!“李斯贝德回答,“据我看,他还没有搅上手!”她把大拇指扳着大白门牙,得的一声,响了一下。“可是已经送了一万法郎的礼。”

“噢!要是我能够赶在他前面,倒是一出好戏!”

“天哪!我真不应该对你多嘴的。”李斯贝德装作后悔的神气。

“不,我要教你那些亲属丢脸。明儿我替你存一笔终身年金,五厘利,你一年好有六百法郎进款,可是我意中人的姓名,住址,一切,你都得告诉我。我从来不曾有过一个上等女人,我平生大志就是想见识见识。谟罕默德天堂上的美女,比起我想象之中的上等女人,简直谈不上。总之,这是我的理想,我的痴情,痴情到觉得于洛太太永远不会老,”他这么说着,不知他这一套居然和十八世纪的风流思想暗合。“喂,李斯贝德,我决定牺牲十万二十万的……啊!孩子们来了,他们正从院子里走进来。你告诉我的,我只做不知道,我可以对你赌咒,因为我不愿意男爵疑心你……这个女人,他一定喜欢得要命罗,我那老伙计!”

“吓!他魂都没有了!”贝德说,“他没有办法搅四万法郎嫁女儿,为了这次私情却容容易易的张罗了来。”

“你觉得那女人喜欢他吗?”

“他这种年纪!……”老姑娘回答。

“噢!我真糊涂!我自己就答应哀络绮思养着一个艺术家,像亨利四世允许他的情妇迦勃里哀跟贝尔格拉特私通。唉!一个人就怕老!老!——你好,赛莱斯丁纳,你好,我的贝贝;小娃娃呢?——啊!在这里!真是,他慢慢的在像我了。——好哇,于洛,你好哇?咱们家里又要多一头亲事啦。”

赛莱斯丁纳和丈夫一齐望着李斯贝德对克勒凡递了个眼色,然后假惺惺的回答:

“谁的?”

克勒凡装作会心的神气,表示他虽然多了一句嘴,他会挽救的。他说:“奥当斯的喽,可是还没有定局。我才从勒巴家回来。有人替包比诺小姐提亲,说给咱们那个大理院法官,他很想到内地去当院长呢……呕,咱们吃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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