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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状子

塞纳州初级法院民庭庭长

具呈人:勃拉蒙–旭佛雷夫人,奈葛勒伯里斯伯爵、特•埃斯巴侯爵、安陶希之妻。

(——嗯,来头甚大!)

身份:业主;

住址:圣•奥诺莱城关街一○四号:

特•埃斯巴侯爵安陶希先生住址:圣•日内维岗街二十二号。

(——啊!对了,庭长告诉我是在我的区域里)

诉讼代理人:台洛希……

“台洛希!哼,那是个包打官司的小讼师,法院和他的同业都瞧不起的,他专门损害当事人!”

“可怜他没产业啊!”皮安训说。“他只能拼命的挣扎,像魔鬼掉进了圣水缸一样。”

事缘具呈人之夫特•埃斯巴侯爵,一年以来精神与智力大为低落,已达于民法四八六条所谓精神错乱与痴愚不省人事的程度;故为保障其自身及其财产之安全起见,保障在其身畔之儿童之利益起见,亟须将民法四八六条所规定的措施付诸实行。

特•埃斯巴数年来处理家事及产业之作风,已令人对其精神状态深致疑虑,而最近一年之智力衰退尤为可怕。特•埃斯巴之意志首先感受影响,至于意志之低落使其遭受因丧失行为能力所致的种种危险,可以下列事实为证:

特•埃斯巴侯爵之全部收入,多年来即落于耶勒诺太太母子之手;此举既无利益,亦无任何理由可言。耶勒诺太太为一公认为奇丑无比之老妇,时或居住佛黎里哀街八号,时或居住塞纳–玛纳州格莱镇维勒巴里齐地方;耶氏之子今年三十六岁,曾任前帝国禁卫军军官,现由特•埃斯巴侯爵保举,充任王家禁卫军装甲骑兵队中队长。以上二人于一八一四年时贫无立锥之地,但竟先后购置价值巨大之房产,其中一所且系最近购进,坐落于凡尔德街;耶勒诺先生今方大兴土木,将来拟与其母亲迁入居住,且准备作为婚后住宅。装修费用目前已达十万法郎以上。耶勒诺先生之未婚妻,系与特•埃斯巴侯爵有往来之银行家蒙日诺先生之侄女;婚事全由侯爵许耶氏获得男爵封号,撮合而成。此项爵位经侯爵设法,去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即蒙王上正式颁布诰命;倘钧院需要证明,不妨径向司法部长谘询。

按侯爵与寡妇耶勒诺太太及其子耶勒诺男爵均甚少见面;但两人对侯爵影响极大,每次需用银钱,即使为满足个人嗜好之不必要的花费,侯爵亦无不应承;此种感情实难理解,纵使以法律与道德均难容忍之理由推想,亦无法解释……

念到这里,包比诺说道:“哎!哎!法律与道德均难容忍之理由!那代理人,或者他的帮办,写出这种句子来,暗示什么呢?”

皮安训听着笑了。

……侯爵对此母子二人予取予求,甚至在现金周折不灵之时托蒙日诺先生出面签发约期票;关于此点,蒙日诺先生愿为具呈人作证。

此外尚有一事可为旁证:不久以前,特•埃斯巴侯爵出租农田之契约适告期满,原佃户为续租起见,已预缴为数可观之租金,讵耶勒诺先生立即令其解除租约。

有人向特•埃斯巴侯爵提及此等用途时,侯爵似已不复记忆,可见其支付款项并未取决于意志;每逢正当人士向其谈及对此二人之热心,侯爵之答复表示其对自己之思想与利益已完全置之度外。故其中必有不可思议之原因,敢请司法当局赐予注意。侯爵之行为倘非被人以欺诈与威逼之手段促成,即有可请法医鉴定之病理的原因,或竟由于精神受人魅惑,处于所谓勾魂摄魄的情形之下,致行动不能自主……

包比诺停下来说道:“见鬼!你做医生的怎么说?这些事奇怪透了。”

皮安训回答:“那可能是一种磁性作用。”

“敢情你也相信梅斯美的胡说八道,相信他的什么木盆,和隔墙见物等等的玩意儿吗[79]?”

“是的,姑丈,”皮安训一本正经的回答道,“听你念着这个状子,我就想到了。告诉你,在另外一个领域中,我亲自考查过,并且证实过,一个人随心所欲,支配另一个人的好几桩事实。我跟同僚们意见不同,相信以原动力而论,意志的力量是了不起的。把江湖术士与串通哄骗的玩意丢开不谈,我也见过不少中了邪魔的例子:在睡眠状态中感受了磁性而答应的事,醒过来以后的确会一一照办。一个人的意志竟可以完全受另一个人的意志支配。”

“是不是包括所有的行为?”

“是的。”

“连犯罪都在内吗?”

“连犯罪都在内。”

“这种话要不是你说的,我才不听呢。”

“我可以教你亲眼目睹,”皮安训说。

法官哼了两声,又道:“假定所谓勾魂摄魄的事真是由于这一类的原因,那也不容易拿到事实,在法律上也难以成立。”

“倘若那耶勒诺太太又老又丑,不可向迩,我就想不出她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诱惑男人了。”

“可是,”法官接着说,“据我们推算,倘有私情,应当在一八一四年左右开始,那时这女的比现在小十四岁;倘若特•埃斯巴侯爵和她的关系还要早十年,那就得退后二十四年,也许正当耶勒诺太太年轻俊俏的时代;她为了自己,为了儿子的前途,尽可以用极自然的手段笼络侯爵,对他取得一种为某些男人没法摆脱的势力。这势力的根源在法律上固然不能原谅,但人情上是讲得通的。当初特•埃斯巴侯爵和勃拉蒙–旭佛雷小姐结婚的时候,耶勒诺太太或许很生气。现在这件事可能只是女人之间的嫉妒,既然侯爵和太太不住在一块儿已经有多年了。”

“可是姑丈,别忘了她奇丑无比啊!”

“迷人的力量是跟丑陋成正比例的;这是老话了!并且,出天花的人又怎么的呢,医生?——好,咱们念下去再说。”

……且自一八一五年起,因供给该母子二人所需索之款项,特•埃斯巴侯爵竟携同二子移居圣•日内维岗街,寓所之简陋直玷辱其姓氏与身份。——(嘿,一个人爱怎么住就怎么住!谁管得了!)——侯爵将二子格莱芒•特•埃斯巴伯爵与加米叶•特•埃斯巴子爵幽禁屋内,生活状况与彼等之姓氏及前途均不相称。侯爵经济常感窘迫,房东玛里亚斯德先生最近曾请求法院扣押屋内家具。执行之时,侯爵竟亲出协助,对执达吏招待殷勤,谦恭备至,仿佛对方身份较侯爵更为高贵……

包比诺和内侄俩念到这里,不禁相视而笑。

……除有关耶勒诺母子的事实以外,侯爵行事均带有疯狂意味。近十年来,渠所关切之事仅限于中国事物,中国服装,中国风俗,中国历史,乃至一切均以中国习惯衡量;谈话之间往往以当代之事,隔日之事,与有关中国之事混为一谈;侯爵平日虽拥戴王上,但动辄征引中国政治故实,与我国政府之措施及王上之行为相比,加以评骘。

此种自溺狂使侯爵行为毫无理性,驯至不惜身份,一反平日对于贵族阶级立身处世的主张,经营商业,每日签发约期票;似此行动,实属危害其自身之安全与财产,因一朝身为商贾,拖欠债务即可使其宣告破产。侯爵为刊印分期出版的《插图本中国史》起见,与纸商,印刷商,镌版商,着色员等等订定合同,金额之大,使各该商人均要求具呈人申请予侯爵以禁治产处分,以便保障彼等之债权……

皮安训叫道:“这家伙简直疯了。”

法官道:“你认为他疯了吗?得听听他的话再说。一面之词,不足为凭。”

“可是我觉得……”

“可是我觉得,”包比诺接着说,“倘若我亲属之中有人想执管我的产业,倘若我不是一个每天都可以由同僚证明我精神正常的普通法官,而是一个公爵,贵族院议员,那么只要像台洛希那样会玩点小手段的诉讼代理人,就可能进一个状子,把我说成这样。”

……侯爵之自溺狂使儿童亦蒙受影响,彼等所受教育竟一反常规,学习内容与加特力教义抵触之中国史实,学习中国方言……

皮安训说:“台洛希说这种话,真有点莫名其妙了。”

法官回答:“这是他的首席帮办高特夏起的稿;你认得高特夏,他可是不喜欢中国人的……”

……儿童日常生活中之必需品往往极感缺乏;具呈人虽一再要求,亦无法与儿童见面;侯爵每年仅率领彼等与母亲相见一次,具呈人屡次设法,亦无从致送生活用品及儿童需要之物……

“噢!侯爵夫人,你这是开玩笑了。话说得越到家,漏洞越多。”法官把卷宗夹子放在膝上,又道:“你想,天下哪有一个做母亲的人会没有心肠,没有感情,没有头脑,连动物的那点儿本能都没有,以至于一筹莫展的?母亲为了要接近孩子所发挥的机智,绝不亚于一个少女安排私情的手段。如果你那个侯爵夫人真要供给孩子们衣食,便是魔鬼也阻拦不了,你说是不是?狐狸的尾巴太长了,瞒不过一个老法官的眼睛的!好,咱们念下去再说。”

但儿童今已长成,亟需脱离此种教育之恶劣影响,生活享用亦当与其身份相称,同时彼等更不宜经常见到父亲之行为。

关于上述各点,钧院不难加以证实:特•埃斯巴侯爵常称十二区之简易庭推事为七品官,称亨利四世中学之教员为翰林。——(哼,他们听了生气了!)——事无大小,侯爵均谓在中国即非如此这般;谈话之间倘或提及耶勒诺太太或时事,侯爵即愁容满面,且常自以为身在中国。渠之邻居,例如同住一屋之医学生埃默•倍格,约翰•巴蒂斯德•弗莱弥奥教授,与侯爵往还之下,认为其有关中国之偏执狂,实出于耶勒诺母子之阴谋,意欲借此使侯爵完全丧失理性,盖耶勒诺太太对侯爵唯一的帮助,仅限于供给一切有关中国之材料。

具呈人并可向钧院证明,自一八一四至一八二八年间,耶勒诺太太及其子耶勒诺先生所得之款项,总数已不下一百万法郎。

为证明上开事实,具呈人可提出与特•埃斯巴侯爵经常见面之人作证,彼等之姓名及身份已见上文,其中不少人士并向具呈人建议向法院状请予侯爵以禁治产处分,认为唯如此方能使其财产及二子不致因侯爵行动乖张而蒙受危险。

以上所述既证明特•埃斯巴侯爵已陷于精神错乱之痴愚状态,具呈人自当请求钧院为执行禁治产起见,迅将本案咨送检察长,并指派推事克日办理……

包比诺念完了状子,说道:“你看,这里是庭长要我承办这件案子的批示。特•埃斯巴太太有什么事要求我呢?全部事实已经写在这里了。明儿我要带着书记官去讯问侯爵,我觉得这件事蹊跷得很。”

“姑丈,我在公事方面从来没求你帮忙;这一回我替特•埃斯巴侯爵夫人讨个情,可不可以为了她的特殊情形通融办理?要是她到这儿来,你愿意听她的陈诉吗?”

“当然愿意。”

“那么你上她家里去听罢:特•埃斯巴太太身体很娇,带点病态,非常神经质,到你这种耗子窝似的地方来会不舒服的。你晚上去,不必吃饭,既然法律禁止你们在当事人家里吃喝。”

包比诺以为在内侄的嘴角上看到一点讽刺的意味,便道:“法律不是也禁止你们从死亡的病家那儿接受遗赠吗?”

“得了罢,姑丈,单是为了推究事情的真相,也请你答应我的要求罢。你不妨以预审推事的身份去,既然你觉得这件案子不明不白。讯问侯爵夫人不是和询问侯爵一样重要吗?”

“你说得不错,”法官回答。“她自己倒可能是个疯子。好,我去罢。”

“到时我来陪你去;先在日记簿上记下来:明晚九时,访特•埃斯巴太太。”皮安训看见姑丈写好了,又道:“啊,行了。”

第二天晚上九点,皮安训爬上姑丈家全是灰土的楼梯,发现他正在为一件棘手的案子起草判决书。拉维安纳预定的新衣服,裁缝没有送来;包比诺只能穿上满是污迹的旧衣服,教不知道他私生活的人看了这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发笑。皮安训要他把领带整了整;替他扣上外套的钮子,故意把右襟叠在左襟上,使一部分比较新的料子露在外面。但法官一会儿就拿衣摆往上翻起,因为他的习惯老是要把手插入背心口袋,外套前后都破得一团糟,背后正中有一处耸得很高,让人看到腰部的衬衣,不幸皮安训直到了侯爵夫人家里才发觉。

在此我们应当把医生与法官去访问的人物来一个简单的速写,才能使读者了解包比诺与对方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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