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简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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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先在门口跪一下,这才走进教堂,在两排椅子当中,打开欧班太太的凳子,坐下来,眼睛朝四周望。

男孩子在右,女孩子在左,坐满了唱经堂的椅子;教士站在经架一旁。后殿有一块花玻璃窗,画着圣灵和圣母,圣灵在圣母上面;另一块花玻璃窗,画的是圣婴耶稣,圣母跪在前面。圣体龛子背后,有圣米迦勒降龙的木雕。

教士先讲一遍圣史的梗概。她恍惚看见乐园、洪水、巴别塔、烧毁的城市、灭亡的民族、推倒的偶像;她听到后来,眼花耳热,充满对天父的尊敬和对他的震怒的畏惧。过后她听见耶稣殉难,哭起来了。他疼小孩子,给众人吃,治好瞎子,而且心性谦和,愿意降生在穷人中间一个牲口棚的粪堆上,他们为什么还要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啊?《福音》书上说起的那些家常事——播种、收获、压榨器,全在她的生活里头,通过上帝,神圣化了。她因为爱圣羔,也就越发爱羔羊,由于圣灵的缘故,也就越发爱鸽子。

她不大想象得出圣灵的形体;因为它不仅是鸟,而且还是火,有时候又是气息。晚上在沼泽周围飞翔的或许就是它的亮光,云飘来飘去或许就是由于它的哈气,钟抑扬动听或许就是由于它的声音。她坐在那里,万分虔诚,享受着四壁的清凉和教堂的安静。

至于教义,她丝毫不懂,就连尝试了解的心思也没有。堂长在讲,孩子们在背,她最后睡着了,直到大家要走,木头鞋打着石板地响,这才忽然惊醒过来。

她就这样靠着听,学会了教理内容,因为她小时候没有受过宗教教育;从这时起,维尔吉妮做什么,她学什么,学她吃斋,和她一起忏悔。圣体瞻仰节那一天,她们合献了一张圣坛。

第一次圣体还没有领,她先忙坏了。她为了鞋、书、念珠、手套发急。她帮太太给维尔吉妮穿衣服,自己直打哆嗦!

弥撒进行的期间,她一直焦灼不安。布赖先生挡住她,唱经堂的一侧她看不见;不过正在对面,有一群小姑娘,面网拉得低低的,上头压着白花冠,看上去好像一片大雪;她老远就从更细的颈项和文静的姿态认出了心爱的女孩子。钟响了。头全低下来;一片肃静。风琴一响,唱经班就和群众唱起“上帝的羔羊”;接着男孩子就排队走动;女孩子跟着也站了起来。她们两手合十,一步一步,走向灯火辉煌的圣坛,跪在第一级,一个挨一个,领受祭饼,然后按照原来的行列,回到她们的跪几跟前。轮到维尔吉妮的时候,全福伸出身子看她,由于真心疼爱导致想象的缘故,觉得自己变成这孩子,长着她的小脸,穿着她的袍子,胸脯里面是她的心在跳。临到张嘴闭眼的时候,她险些晕了过去。

第二天一清早,她来到教堂更衣室,求堂长先生给她圣体。她虔诚地领受,但是感觉不出同样欢愉的味道。

欧班太太希望女儿成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居尤既然不能教她英文、音乐,她决定送她到翁福勒的虞徐林修道院做寄宿生。

女孩子并不反对。全福直叹气,觉得太太心狠。过后她想,也许她的主妇对。这些事不是她能理解的。

终于有一天,门前停了一辆有顶篷的旧车;车上下来一位修女,她是接小姐来的。全福把行李放在顶篷上,叮咛车夫几句,给车座里头搁了六罐蜜饯,一打上下的梨和一把紫罗兰。

临到分手,维尔吉妮抱住母亲,大哭起来,母亲吻着她的额头,说了好几遍:“好啦!勇敢些!勇敢些!”脚凳朝上一翻,马车出发了。

欧班太太这时候支持不住,晕过去了;她的朋友——劳尔冒夫妇、勒沙坡杜瓦太太、“那些”洛赦弗叶小姐们、胡波维尔先生和布赖,夜晚全过来安慰她。

女儿不在,她起初很痛苦。不过她一星期收到女儿三封信,别的日子给她写回信,在花园散散步,看看书,时间也就这样消磨掉了。

全福早晨照例走进维尔吉妮的卧室,望望四墙,不再给她梳头,不再给她的小靴子系鞋带,不再帮她塞紧被窝,不再成天看她可爱的脸蛋儿,不再搀着她一块儿走出去;她觉得憋闷。她没有事干,试着织花边。手指又太笨,一来弄断了线;她什么也不在心,睡又睡不着,照她说的,“毁啦”。

为了“解闷”起见,她求太太许她接见她的外甥维克道尔。

他星期天做完弥撒来,脸庞红红的,光着胸膛,有一股从乡下带来的田野气味。她立刻给他摆好刀叉。他们面对面用午饭;她节省开支,自己尽量少吃,拼命塞饱他的肚子,吃到末了,他睡着了。晚课钟声一响,她叫醒他,刷净他的裤子,帮他打好领带,然后扶住他的胳膊,走向教堂,像母亲一样得意。

他的父母总吩咐他带点儿东西回去,一包土糖啦,肥皂啦,酒精啦,有时候连钱也要。他拿他的破烂衣裤给她缝补;她接受这种工作,高兴有一个机会叫他再来。

临到八月,他父亲带他跑码头去了。

这时候正放暑假。孩子们回来了,她有了安慰。可是保尔变任性了,维尔吉妮到了不能用“你”呼唤的年龄,这造成她们中间的拘束、障碍。

维克道尔前后去过莫尔列、敦刻尔克、布赖顿;他每次出门回来,都送她一件礼物。头一次是一个贝壳盒子;第二次是一只咖啡杯子;第三次是一个大点心人儿。他好看了,长短相宜,留了点儿髭,有一对爽朗的眼睛,后脑勺戴一顶小皮帽,像一个领港的。他娱乐她,为她讲一些夹杂着水手语言的故事。

有一天,星期一,一八一九年七月十四日(她忘不了这一天),维克道尔说,他受雇跑外洋,后天夜晚,搭翁福勒的邮船,去赶他的快帆船;三两天内,就要从勒阿弗尔启碇。他这一去,也许要去两年。

要好久不见面,全福难过了;于是星期三黄昏,太太用过晚饭,她换上木底鞋,一口气走完主教桥到翁福勒的四公里地,和他再话别一回。

她走到各各他前面,不朝左转,反而朝右走,在造船厂迷了路,只得倒回来,她问路的人劝她快走。她兜着装满船只的水坞走,碰来碰去是缆索,再走下去,地面低了,有几道光交在一起。她望见天空有几匹马,心想自己疯了。

码头边还有马在嘶叫。它们是看见了海害怕。一架起重机把它们吊上来,坠到船里头。船上的乘客,在苹果酒桶、酪饼筐和谷子口袋中间挤来挤去;母鸡在啼,船长在骂人;一个小水手,胳膊肘靠着船头的锚桩,什么也不在心上。全福没有认出他来,直喊:“维克道尔!”他仰起了头,她朝前冲,梯子忽然抽掉。

几个女人边唱边拉船。邮船出了港口。龙骨发出响声,沉重的波浪打着船头。帆掉转方向,什么人也望不见了——月亮照耀,一个黑点子在银光闪闪的海上越来越淡,沉下去,不见了。

全福从各各他的近旁走过,想把她顶心疼的人交托上帝;她站着祷告了老半天,眼睛望着云彩,满脸的眼泪。城市睡眠了,海关上有几个人员走来走去;水从闸孔不住地往外流,声音像瀑布一样响。正敲两点钟。

天亮以前,会客室不会开的。回去迟了,太太一定会不开心的;她虽然直想搂搂另一个孩子,还是不去了。她走到主教桥,客店的女仆们正好醒来。

那么,可怜的孩子要在海上颠簸好些月!他先前出门,她不害怕。去英吉利,去布列塔尼,人回得来的;可是亚美利加洲、殖民地、群岛,全在偏僻地方、世界的另一头啊。

全福从这时候起,一心挂念她的外甥。有太阳的日子,她愁他渴;起了暴风雨,她怕雷劈了他。她听见风在烟囱吼,刮下瓦来,就看见这同一的狂风也在吹他,他站在一棵断桅的尖尖头,整个身子往后一倒,淹在一片泡沫底下;或者——想起地理知识图片——野蛮人吃掉他,猴子在树林捉住他,死在一个荒凉的海滩。可是她从不讲起她的挂虑。

欧班太太直在牵挂她的女儿。

善良的修女们觉得她感情重,过于脆弱。一点点刺激也受不了。必须停止钢琴不学。

她母亲要求修道院按时来信。有一天早晨,邮差没有来,她急了,在客厅来回走动,从她的大靠背椅踱到窗口。简直出人意料!四天了,没有消息!

全福希望她拿自己做榜样,把心放宽了,对她说:

“我,太太,半年没有得到消息!……”

“谁的消息?……”

女仆和颜悦色地回道:

“啊……我外甥的消息!”

“啊!你外甥!”欧班太太耸耸肩膀,又走动起来,意思好像是说:“我不想他!……再说,关我什么事!一个小水手,一个叫花子,可漂亮呢!……不过我女儿……想想看!……”

全福受惯了气,恼起太太来了,过后也就忘记了。

为了女儿失掉理性,她觉得是常情。

两个孩子同等重要;她的心把他们联在一起,他们的命运应当一样才是。

药剂师告诉她:维克道尔的船到了哈瓦那。他在报上看到了这段新闻。

哈瓦那出雪茄,她想象人在这地方,除去抽烟,不干别的事,维克道尔裹在烟雾里面,在黑人当中走来走去。“万一有急事的话”,人能走陆地回来吗?那儿离主教桥有多远?她想晓得,就请教布赖先生去了。

他找出地图,开始解释纬度;他看见全福发呆,显出扬扬得意的学究的微笑。他最后在一个椭圆斑点的裂口,拿他的铅笔套,指着一个看不清的黑点子说:“这儿就是。”她把身子弯在地图上,看着这些着色的线网,眼睛看花了,什么道理也没有看出来;她有什么难处,布赖叫她说出来,她求他指出维克道尔住的房子。布赖举起胳膊,打喷嚏,哈哈大笑起来;他好笑她这样老实。全福不明白他为什么笑——她的理解力是那样有限,也许希望看到他外甥的画像哩!

半个月以后,李耶巴尔照常在赶集的时候走进厨房,递给她一封她姐夫写来的信。两个人谁也不识字,她央求她的主妇念给她听。

欧班太太正在计算一件编织东西的针数,拿活放在一旁,边拆信,边哆嗦,声音放低,眼色严重:

“是坏消息……他们告诉你,你外甥……”

他死了。信上没有说起别的话。

全福倒在一张椅子上,头靠板壁,眼皮闭住,马上眼皮变成红的。接着她就低下额头,耷拉着两只手,瞪着眼睛,停一时重复一回道: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李耶巴尔望着她直叹气。欧班太太微微打战。

她建议她到土镇看她姐姐去。

全福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她没有去的必要。

都不作声。李耶巴尔老头一想,还是走的好。

她这时候才说:

“他们才不拿这搁在心上,他们!”

她又垂下了头;她不时机械地拿起女红桌子上的长针。

有些女人走过门口,抬着一块板子,上面放着湿淋淋的衣服。

她从玻璃窗望见她们,想起要洗的衣服;衣服昨天泡下去的,今天该洗出来了;她走出房子。

她的搓板和水桶放在杜克河边。她把一堆衬衫扔在岸上,挽起袖子,拿起棒槌,打下去的有力的响声,附近花园也听见了。草原空落落的,风吹皱了河水;水底长着一些草,高高的,垂在水面,如同死人的头发在水里漂浮。她捺下痛苦,直到天黑,还很勇敢;但是走进她的屋子,她支不住了,扑到褥子上,脸埋在枕头里,两个拳头顶住太阳穴。

过了好久,她从维克道尔的船长本人那边,打听到他死的情形。他害黄热病;医院放血放得太多了。四个医生同时治他,他马上就死了,为首的说:

“好!又死了一个!”

他父母一向苛待他。她也不高兴再见到他们。他们没有再来攀她,不是忘记,就是穷苦人的心硬吧。

维尔吉妮病下来了。

气闷、咳嗽、不断发烧、颧骨上有青纹,全都表示病症严重。浦帕尔先生建议住到普罗旺斯。欧班太太决定照做,不是主教桥气候不好,立刻就把女儿接回家了。

她同一个出赁车辆的人讲定,每星期二送她到修道院去一趟。花园里面有一座高台子,人在这里望得见塞纳河。维尔吉妮扶着她的胳膊,踩着落下来的葡萄叶子,在这里散步。她眺望远处的帆和从唐卡尔镇的庄园到勒阿弗尔的灯塔的天边,有时候太阳穿过云彩,照得她直眨眼睛。她们随后坐在花棚底下休息。母亲弄来一小坛马拉加好酒,她想起会醉就笑了,喝两指高,不喝了。

她的元气恢复了。秋天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全福请欧班太太放心。但是有一天黄昏,她到邻近有事回来,看见门前停着浦帕尔先生的马车,他本人站在过堂。欧班太太在系帽带。

“拿我的脚炉、我的钱包、我的手套给我;快一点儿!”

维尔吉妮害肺炎;可能没有救。

医生说:“还有希望!”于是两个人冒着飘旋的雪花,上了马车。天快黑了。天气很冷。

全福奔进教堂,点起一支蜡烛。接着她就追马车,一小时以后赶上了,从后头轻轻跳上去,抓住两边的穗子,忽然又想起:“院门没有关,万一贼进来呢?”就跳下车来。

第二天,蒙蒙亮,她去探望医生。他回来又下了乡。她随后待在客店,以为会有生人捎信来的。最后,一清早,她上了黎孝来的邮车。

修道院在一条陡斜的小巷的紧底。上到半腰,她听见奇怪的响声、一种报丧的钟声。全福心想:“这是为别人敲的。”她拼命拍门环。

几分钟后,拖鞋踢踏踢踏地响了,门打开一半,出现了一位修女。

善良的修女显出沉痛的神情,说起“她方才过世”。就在同时,圣莱奥纳教堂的钟声又响又快了。

全福上了三楼。

她从门口起,就望见维尔吉妮仰天躺着,手合在一起,口张开,头在一个朝着她的黑十字架下面向后仰着,两旁幔子一动不动,还不如她的脸白。欧班太太在床前,抱住床腿,抽抽噎噎,透不过气。院长站在右边。五斗橱上放着三只蜡烛台,滴下来一些红点子;雾漂白了窗户。几位修女搀走欧班太太。

一连两夜,全福没有离开死人。她重复着同一的祷告,拿圣水洒在单子上,回到原处坐下,细端详她。守到第一夜临了,她看出死人脸色变黄,嘴唇变蓝,鼻子抽缩,眼睛下陷。她吻死人眼睛吻了好几回;万一维尔吉妮睁开眼睛的话,她也绝不会大吃一惊;对她这种人,怪异的事也很平常。她给她梳洗好,换上寿衣,放进棺材,戴上一顶花冠,把她的头发散开了。头发是金黄色,在她这种年龄,要算很长了。全福剪下一大绺来,一半放在自己的胸脯前头,立定主意,永不相离。

依照欧班太太的意思,尸首运回主教桥,她乘了一辆关严的马车,跟在柩车后面。

做完弥撒,还要走三刻钟,才到公墓。保尔领头走,呜咽着。布赖先生跟在后头,接着就是重要的居民、披着黑纱的妇女和全福。她想到她的外甥,因为不能举行这种殡礼,分外悲伤,如同埋这一个,同时把另一个也埋了一样。

欧班太太悲痛到了极点。

开头她埋怨上帝,觉得他不公道,不该夺去了她的女儿——她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一直良心安宁!不对!她早该带她去南方才是。旁的医生会救活她的!她怪自己不好,愿意跟她走,梦中一来就哭醒。有一个梦,她特别入迷。她丈夫出远门回来,水手打扮,哭着对她讲:他奉命要带维尔吉妮走。他们于是商量妥当,寻找一个躲藏的地方。

有一回,她丢魂失魄,从花园回来。方才(她指出地点)在她面前,父女肩靠肩出现,什么也不做,只是望她。

好几个月,她待在房间发愣。全福和颜悦色地开导她,她应当看在儿子的分儿上,保重身体,而且要想到另一位,思念“她”。“她?”欧班太太回答着,好像才醒过来一样,“啊!是的!……是的!……你没有忘记!”她指公墓说,因为她是绝对不许去公墓的。

全福天天去。

一到四点整,她绕过几家人家,走到坡上,推开栅栏门,来到维尔吉妮的坟前。坟是一根玫瑰色的大理石小柱,底下一块青石板,四周是链子圈起来的一个小花园。一片花卉,畦界都分不出来了。她给叶子浇水,换上新沙,跪在地上翻土。欧班太太到了能来的时候,感到一阵轻松,像是得到了安慰。

随后许多年过去,一模一样,没有再出事,除非是节日去了又来:耶稣复活赡礼、圣母升天瞻礼、诸圣瞻礼。家里有些事,过后想起,也成了重大事件。例如一八二五年,两个镶玻璃的工人粉刷过堂;一八二七年,屋顶有一部分掉在院里,险些砸死人。一八二八年夏天,轮到太太献弥撒用的面包;布赖临近这时期,不知道捣什么鬼,人不见了;旧日亲友:居尤、李耶巴尔、勒沙坡杜瓦太太、罗伯兰、早已瘫了的长辈格洛芒维耳,都日渐疏远了。

有一天夜晚,邮车的车夫在主教桥讲起七月革命。不几天,派来了一位新县长:前任亚美利加洲的领事拉尔扫尼耶男爵。他家里除去太太,还有他的大姨和三位已经相当大了的小姐。大家望见她们穿着宽适的长背心,在她们的草地散步;她们有一个黑奴和一只鹦鹉。她们拜望欧班太太,全福远远望见,就跑去通知欧班太太。欧班太太紧跟着回拜她们。不过只有一件事能感动她,就是她儿子来信。

他沉湎在咖啡馆,一事无成。她替他还完旧债,他又有了新债。欧班太太在窗户旁边编织东西,叹气的声音,全福在厨房也听见了。

她的小东西统统放在有两张床的卧室的壁橱里。欧班太太平时尽可能减少查看的次数。夏季有一天,她决定去看一趟;橱里飞出好些蛾子。

她的袍子一平排挂在一块木板底下,木板上放着三个囡囡、几个圈圈、一副小家具、她用的洗脸盆。她们也把裙子、袜子、帕子取出来,在两张床上摊开了,晾晾再叠起来。太阳照着这些可怜的东西,显出上面的油渍和身体动来动去动出来的褶子。蓝蓝的天,空气暖暖和和,一只喜鹊在叫唤,似乎一切悠然自得,异常恬适。她们找到一顶栗子颜色的长毛小绒帽,不过整个让虫蛀掉了。全福求主妇赏给她。她们含着一包眼泪,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主妇张开胳膊,女仆扑过去,搂得紧紧的,在一个不分上下的吻里,满足她们的痛苦。

有生以来,她们这还是第一次吻抱,因为欧班太太不是一种喜怒见于外的性格。全福感激她,就像得到恩赏一样,从此以后,她疼她,具有牲畜的忠诚和宗教的尊敬。

她越发心善了。

她听见街上过兵的铜鼓声,来到门前,捧着一坛苹果酒,请兵士喝。她照料霍乱病人。她保护波兰人;甚至于有一个波兰人讲,愿意娶她。不过两个人吵了嘴;因为有一天早晨,她做完礼拜回来,发现他溜进厨房,端起一盘拌好的菜,安安静静地吃着。

波兰人以后,就是考耳米赦老爹,一个据说在一七九三年干过恶事的老头子。他住在河边一个破猪圈里。孩子们从墙缝张望他,朝他扔石子,掉在他的破床上;他躺在上面,害重感冒,老在咳嗽,身子不停地抽动,头发很长,眼皮发炎,胳膊上长着一个比他的头还大的瘤子。她给他找了些布,试着打扫干净他的脏窝,还打算把他安插在烤面包的地方,只要他不给太太添麻烦。癌肿破了以后,她天天帮他包扎,有时候带饼给他吃,把他放在太阳地的草堆上;可怜的老头子,流着涎水,哆哆嗦嗦,发出微弱的声音谢她,直怕丢掉她,看见她走,就伸长了手。他死了;她为他的灵魂安息,做了一回弥撒。

她当天交了一个大好运:吃午饭的时候,拉尔扫尼耶太太的黑奴来了,拿着装在笼子里的鹦鹉,还有木架、链子和锁,男爵夫人有一个纸条给欧班太太,说她丈夫升了省长,黄昏动身,请她收下这只鸟儿,作为一个纪念和表示敬意的凭证。

全福许久以来,就在盘算它了,因为它是从亚美利加洲来的,这地名让她想起维克道尔,所以她常常在黑奴跟前问起它。有一次她甚至于说:“太太得到它,会开心的!”

黑奴又把这话说给他的主妇听,反正她不能带走,倒不如顺水人情把它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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