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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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五

观众站在栏杆当中,靠墙排成两行①。邻街拐角地方,大幅广告写着奇形怪状的字体:“《吕西·德·拉麦穆尔》②……拉嘉尔狄……歌剧”等等。天晴气暖,头发里热汗直淌,人人掏出手绢擦红额头。有时候,河上吹来一阵热风,轻轻吹动小咖啡馆门口细布凉棚的外沿。再往下走,又来一股凉风,夹带着脂肪、皮和油的味道。这是大车街的气味,那条街满街都是黑洞洞的大货栈,大桶在里头滚来滚去。

①鲁昂的艺术剧场,在艺术广场,靠近塞纳河码头。

②《吕西·德·拉麦穆尔》,一出意大利歌剧(1835),根据司各特的小说《拉麦穆尔的新娘》改编。故事大意是:吕西和艾德嘉尔是一对相爱的青年,但是吕西的哥哥阿什屯讨好权贵,要把她嫁给一位贵公子阿尔色;阿什屯采用听差吉尔拜特的计谋,哄骗吕西,说艾德嘉尔已经不爱她了;她相信哥哥的假话,接受阿尔色的婚约,但是就在这时候,艾德嘉尔出现了,责备吕西负心;她疯了,在新婚之夜刺死丈夫;艾德嘉尔闻讯也自杀了。

爱玛怕人笑话,要在进去以前,先到码头散散步。包法利小心翼翼,手捏住戏票,插在裤袋里,顶住他的肚皮。

她一进过厅就心跳,看见观众急急向右,走进另外一条过道,自己却踏上包厢的楼梯,不由得眉飞色舞,有了笑容。门宽宽的,挂着幔子,她像小孩子一样,推开了门,觉得快乐。夹道的灰尘气味,她使劲往里吸。她坐在包厢里,微微前俯,潇洒自若,宛然一位公爵夫人。

剧场渐渐坐满。有人取出望远镜;长期观众,远远望见,互相致意。他们整日操心买卖,此刻到艺术中来消除疲劳,但是并没忘记生意,谈的照样是棉花、酒精或者蓝靛。其中有些老人,脸上没有表情,模样安详,灰白头发,灰白皮肤,好像银质奖章蒙着一层铅气,失了光泽一样。包法利夫人往下望,欣赏前厅一些美少年:他们洋洋自得,背心领口露出玫瑰红或者苹果绿领带,黄手套绷紧手掌,身子靠住金头手杖。

乐池的蜡烛点亮了;天花板上挂的多枝烛台也放了下来,上面的小玻璃片光芒四射,剧场忽然显出一片快活气象。乐师接着鱼贯而入,先是低音呜隆,跟着是小提琴吱喳,小铜号滴滴答答,长笛和短笛咿咿唔唔,乱响了一大阵。但是舞台上连响三声,定音鼓冬冬敲了起来,接着就是铜乐合鸣,幕升上去,露出一片风景。

这是一座树林的十字路口,左边橡树浓荫下,有一股喷泉。农民和领主,肩膀搭着苏格兰式斗篷,不分贵贱,一同唱着猎歌;随后上来一位队长,朝天伸出胳膊,呼吁恶魔下凡;又来了一位;他们一走,猎人们就又唱起歌来。

她回到童年的读物中间,活在司各特小说的氛围里。她隐约听见苏格兰风笛的声音,透过浓雾,飘过映山红,反复回荡。她有对小说的记忆,很容易了解唱词,一句又一句,跟着唱词往下听。她那些朦胧的回忆,经不起音乐急吹猛打,没有多久,也就不知去向。她随着旋律摇曳,觉得自己全身心都在颤动,仿佛提琴的弓弦在拉她的神经一样。服装、风景、人物、还有人一走过就震动的画出来的树木,五光十色,使她应接不暇;小绒帽、斗篷、宝剑:所有这些虚构的事物,在音乐之中动荡,就像在另一个世界的氛围之中。一个年轻女子走向前来,拿钱包丢向一个穿绿衣服的侍从。然后舞台上留下她一个人,只听一支长笛在响,仿佛泉水潺潺,或者飞鸟啁啾。吕西神色严肃,唱着她的G大调短歌;她抱怨爱情,希望生长翅膀。爱玛同样希望离开人生,在相抱之中飞逝。突然拉嘉尔狄扮演的艾德嘉尔出现了。

他的肤色白皙,神采奕奕:一般说来,气质热情的南方人有了这种皮肤,看上去便像大理石雕像一样尊严。一件棕色紧上衣裹着他强壮的身体;左臀挂着一把雕镂的小刺刀。他露出一口白牙,同时旋转眼睛,恹恹无力,仿佛在爱情上受尽折磨。据说一位波兰公主,有一天黄昏,听见他在比阿里茨海滨③唱着歌修理小艇,爱上了他。她为他抛弃一切。他却抛弃了她,另爱别的女人:爱情上的名气越发提高了他艺术上的声誉。擅长外交手腕的戏子,甚至留意广告,经常添上一个诗意的句子,夸耀自己形象动人,心灵善感。一副好嗓子、一颗冷静的心,情绪多于理智、夸张多于诗意,做成这位有理发师与斗牛士气质的江湖艺人的叫座本钱。

③比阿里茨海滨,位于法国西南贝云附近,但是成为海滨盛地,却在第二帝国成立之后。

他一进场就激起观众的热情。他拥抱吕西,离开了,又回来,像是难过到了极点。他一时暴怒,一时又无限温柔,唱挽歌似的呻吟;他光着颈项,音符从里面逸出,一个又一个,像是充满呜咽和热吻。爱玛看他,身子向前,指甲抓挠包厢的丝绒。这些抑扬动听的哀歌,伴奏的低音提琴加以延长!就像狂风暴雨之中翻了船的人呼救一样。她心中充满这些哀歌,而且原本就熟悉这种种沉醉和焦虑的感情,且几乎为之死去。女音在她听来,似乎只是她内心的回声;她着迷的形象,也似乎只是她生命的某一部分。可是世上就没有人这样爱过她。他们最后一晚,月色溶溶,互相说起:“明天见!明天见!……”他就不像艾德嘉尔哭得这样伤心。剧场一片喊好的声音;末一节全部又唱了一遍;一对情人说起他们坟上的花、誓言、流放、厄运、希望,唱到最后告别,爱玛尖叫起来,和煞尾的音乐响成一片。包法利问道:

“这位贵人为什么欺负她?”

她回答道:

“不对;他是她的情人。”

“可是他赌咒复仇,害她一家人,而另一位、方才来过的那一位,又说:‘我爱吕西,我相信她也爱我。’再说,他和她的父亲,胳膊挎胳膊,一道走出去。因为那是她的父亲,那个丑矮子,帽子插一根鸡毛,对不对?”

临到宣叙调二重唱,吉尔拜特对他的主人阿什屯讲起他狠毒的计谋,查理看见欺骗吕西的假订婚戒指,任爱玛左解说,右解说,他还是说成艾德嘉尔送来的爱情纪念品。他承认他听不明白故事,——由于音乐的缘故;对话不大听得出来。爱玛道:

“有什么关系?别说啦!”

他俯向她的肩膀,又道:

“原因是,你知道,我喜欢了解透彻。”

她不耐烦道:

“别说啦!别说啦!”

吕西半倚着侍女们,走向前来,头上戴一顶橘花冠,脸色比她的白缎袍子还白。爱玛想起她的大喜日子,恍惚又看见自己在麦田当中,沿着小径,走向教堂。为什么她当时不像吕西,又是拒绝,又是哀求?正相反,她当时兴高采烈,根本不领会她在投入深渊……啊!在她如花似玉的年龄,尚未跌入婚姻的泥淖、陷进通奸的幻灭之前,她要是能把终身许给一位心地坚定的伟大灵魂,而贞操、恩情、欢愉和责任也集于一人之身,她决不至于从那样高的幸福之巅摔了下来。毫无疑问,这种幸福只是一种谎言,编排出来抚慰人心的。艺术夸大的热情,她如今知道何等渺小了。于是爱玛努力不朝这方面想:她自身痛苦的这种再现,她一意看成游戏之作,仅供耳目之娱,她甚至怀着鄙夷和怜悯的心理笑了起来。这时就见舞台尽里,绒门帘底下,走出一个披黑斗篷的男子。

他做了一个手势,他戴的宽边西班牙式帽子就掉下来了,乐器和歌手马上开始六重奏。艾德嘉尔大怒之下,声音分外嘹亮,压倒全场,阿什屯音调低沉,唱着凶话激他;吕西尖声哀诉;阿尔色闪在一旁,用中音歌唱;牧师的次中音,唔咿唔呀,好似一架风琴;侍女们的声音,合唱一般重复他的语言,十分悦耳。他们全都站在一排做手势,半张着嘴,同时倾吐愤怒、报复、忌妒、恐怖、慈悲和惊惧的语言。情人气愤不过,拔出宝剑挥舞;胸脯一动,花边领披就跟着上下起伏;他迈开大步,左走走,右走走,软皮靴在踝骨地方开口,朱红刺马距打着地板直响。她心想他的爱情一定用之不竭,才会这样向观众大量倾泻。角色的诗意感染了她,揶揄的心理完全消失,剧中人的假象使她对演员本人产生好感,她试着想象他的生活——那种轰动远近、世间少有的辉煌生活,机缘凑巧,她兴许也能过它一过。这样一来,他们就会相识、相爱了!她同他在一起,游遍欧洲的王国,一个京城又一个京城,分享他的疲劳和他的骄傲,拾起那些朝他丢过来的花,亲自刺绣他的服装;然后每天夜晚,坐在包厢尽里,待在金栅栏后面,如醉如痴,领会这只为她一个人歌唱的心灵的倾诉;他在舞台上也边演边望她。但是她起了一种怪念头:他如今就在望她,一定的!她真想扑进他的胸怀,受到他的力量的庇护,如同受到爱情化身的庇护,对他说,对他喊:“把我抢走,把我带走,一同走!我是你的,你的!我的热情、我的梦想,全都属于你!”

幕落了。

煤气灯的气味和人呼出的气息混在一起;扇子的风反而增加空气的窒闷。爱玛想出去走走;群众拥在夹道,堵住了路,她倒进扶手椅,心跳得气也喘不过来。查理怕她晕倒,跑到茶食部,给她弄来一杯杏仁露。

他费了老大气力,回到原来地方;因为他两手捧着杯子,每走一步路,都有人碰他的胳膊肘,甚至于有四分之三,他倒在一位穿短袖袍子的鲁昂女人的肩膀上。她觉得冷水往腰里灌,叫得活像一只孔雀,如同有人杀她一般。丈夫是一个开纱厂的,对笨蛋大发脾气。她拿手绢揩着她漂亮的樱桃红缎袍的水渍,他粗声粗气,咕咕哝哝,说起赔偿、开支、归还这些字眼。查理好不容易来到太太身旁,喘着气道:

“老天!我以为我过不来了!到处是人!……是人!……”

他接下去道:

“你猜我在上头遇到谁了?遇到赖昂先生!”

“赖昂?”

“正是!他这就过来看你。”

他才说完话,永镇往日的文书就进了包厢。

他伸出手来,贵人一样爽快;包法利夫人不由自己,也伸出了手,不用说,由于一种更强有力的意志的吸引。自从春季那天黄昏,雨打着绿叶,他们站在窗边道别以来,她没有再碰到这只手。可是她很快就想到不该这样出神,努力从回忆之中摆脱出来,期期艾艾,说出一些简短的字句:

“啊!您好……怎么!您也在这儿?”

第三幕开始了,后厅有人喊道:

“别说话!”

“您又回鲁昂啦?”

“是的。”

“什么时候回来的?”

“出去讲话!出去!”

大家朝他们望,他们只好住口。

但是从这时候起,她就听而不闻了;来宾的合唱、阿什屯和他的跟班的场面、伟大的D大调二重唱,在她看来,都离得很远,就像乐器不够响亮,人物退到远处一样。她想起药房斗牌、去奶妈家散步、花棚底下读书、炉边谈话、那可怜的恋爱,又安静,又悠长,又矜持,又温存,然而她全忘光了。他为什么回来?是什么机缘,他又走进她的生命?他站在背后,肩膀靠住板壁,鼻孔呼出的热气正好扑进她的头发,她不时感到一阵战栗。他朝她俯下身子,髭尖几乎触到她的脸,问道:

“您爱看这个?”

她信口应道:

“我的上帝,不!不怎么爱看。”

他听见这话,提议到剧场外头饮冰水去。

包法利道:

“啊!别就走!待下来吧!她的头发散开啦,看样子要演苦戏了。”

但是爱玛对发疯的场面不感兴趣,她嫌女歌手的表演过火,转向正在听戏的查理道:

“她叫得太厉害。”

他回答道:

“是的……也许……有一点。”

他一方面觉得真有意思,一方面又尊重太太的意见,说起话来,未免模棱两可。赖昂接着就叹息道:

“这儿热得……”

“受不了!真是这样。”

包法利问道:

“你热得难过?”

“是啊,我出不来气;我们走吧。”

赖昂先生拿起她的长花边披肩,轻轻放在她的肩头。他们三个人走到码头,坐在一家咖啡馆外面的空地上。起初谈她的病,爱玛不时打断查理的话,她说,怕赖昂听了腻烦。后者告诉他们,他来鲁昂,在一家大事务所熟习两年,因为人们在诺曼底处理业务,和巴黎大不相同。他接着问起白尔特、郝麦一家大小、勒弗朗索瓦太太;他们当着丈夫,没有多少话讲,谈话不久也就断了。

有些人看完戏,走过人行道,不是哼唧,就是乱喊:“美丽的天使、我的吕西!”于是赖昂表示他是行家,谈起音乐。他看过唐比里尼、吕比尼、佩尔西阿尼、格里西④;拉嘉尔狄虽然热情奔放,同他们一比,也就不值一文了。查理一小口,一小口啜饮冰镇甘蔗酒,打断道:

“不过人家讲,他末一幕特别好。我后悔没有看完就走,因为我开始觉得好玩起来。”

④唐比里尼(1800—1876),意大利的低音歌剧演员。吕比尼(1795—1854),意大利的高音歌剧演员。佩尔西阿尼(1804—1869),意大利作曲家,其妻塔吉纳尔第(1812—1867)是歌剧演员。格里西姊妹是意大利歌剧演员,这里指的应是妹妹吉屋莉雅(1811—1869),从一八三二年起,在巴黎演唱十五年,享有盛誉。

文书接下去道:

“其实,他不久还要再演一回。”

但是查理回答,他们明天就走。他转向太太,又道:

“除非是你愿意一个人留下来,我的小猫?”

年轻人想不到有这样一个机会迎合他的希望,改变策略,恭维拉嘉尔狄末一幕的成就。简直是出神入化,难以言传!查理一听这话,坚持道:

“你星期天回去。好,决定了吧!你只要觉得对你有一点点好处,你就不该不看。”

可是周围的桌子撤空了,过来一个伙计,意在言外,站到他们旁边。查理明白是催他们走,掏出钱包;文书拉住他的胳膊,甚至没有忘记外赏两枚银币,得朗朗扔在大理石桌面上。包法利呢喃道:

“真的,您不该付……”

文书做了一个无所谓而又亲热的手势,拿起他的帽子:

“明天六点钟,讲定了,是不是?”

查理依然说起他不能久离,不过爱玛没有理由不……

她显出一种奇怪的微笑,期期艾艾道:

“原因是……我不太知道……”

“好吧!你再想想看,睡上一夜,也许你就改变主意了……”

然后转向陪伴他们的赖昂:

“您如今回到家乡了,我希望,您随时会来舍下用用便饭吧?”

文书说他会打扰的,而且事务所有一宗业务,他也非去永镇不可。他们在圣艾尔柏朗夹道前面分手,礼拜堂的大钟正敲十一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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