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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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五

她每星期四去,从床上爬起来,悄不做声,穿好衣服,就怕惊醒查理,来上两句闲话,说她不必太早出门。她打扮消停,走来走去,要不然就站在窗前,瞭望广场。曙光在菜场柱子的空当转动,药房的窗板关着,招牌上的大写字母,衬着黎明的灰白颜色,隐约可辨。

钟针指到七点一刻,她去了金狮,阿尔泰蜜丝打着呵欠,过来给她开门。炭埋在灰烬里头,阿尔泰蜜丝为她剔红了。爱玛一个人待在厅房。她不时走到院子。伊韦尔不慌不忙套车,勒弗朗索瓦太太戴着睡帽,探出小窗口,交代任务,絮絮叨叨,对他解说来解说去,换了别人,早不耐烦了,可是伊韦尔一边套车,还一边在听。爱玛的靴跟打着院子石头地响。

他用过早点,披上粗毛斗篷,点起烟斗,拿起鞭子,终于安闲无事,坐到他的座位。

燕子悠悠走去,第一古里有四分之三,随地停留,等旅客上车。有的站在路旁,院子栅栏门前,守候它来;有的头一天约好了,由着车等;有的甚至还在家里床上;伊韦尔连喊带叫,骂过不算,还走下车来,拼命砸门。冷风吹进车窗的裂缝。

四条长凳坐满,车朝前驶去,苹果树一棵接连一棵,一闪而过;两道长沟,盛满黄水,夹着大路;大路越靠近天边,越显得窄小。

爱玛对这条路,拐弯抹角,没有一个地方不熟,知道过了一家牧场,就有一根桩子,再下去又是一棵榆树、一座谷仓,或者一间路工小屋;有时候,她甚至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再睁开,奇怪到了什么地方,但是还有多少路要走,她再清楚不过。

砖房终于到了眼前,地在车轮底下起了响声,燕子穿过两旁花园,人在开口的地方望到几座雕像、一座葡萄台①、几棵剪齐了的罗汉松和一架秋千。紧跟着一眨眼工夫,城出现了。

①诺曼底的富裕农民,喜欢在花园堆一座土台,再在上面搭葡萄架。

城像圆剧场,一步比一步低,雾气笼罩,直到过了桥,才乱纷纷展开。再过去又是旷野,形象单调,越远越高,最后碰上灰色天空的模糊的基线。全部风景,这样从高处望去,平平静静,像煞一幅画。停锚的船只,堆在一个角落;河顺着绿岭弯来弯去;长方形的岛屿,如同几条大黑鱼,停在水面,一动不动。工厂的烟筒冒出大团棕色的烟,随风飘散。教堂的尖顶突破浓雾,清越的钟声有冶铸厂轰隆轰隆的响声伴奏。马路的枯树,站在房屋中间,好像成堆的紫色荆棘。雨洗过的屋顶,由于市区有高有低,光色参差不齐。有时候,吹来一阵劲风,浮云漂向圣卡特琳岭,仿佛空气凝成波涛,冲击岸边绝崖,先是气势汹汹,转瞬就又销声匿迹了。

这些人口密集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令人晕眩的东西,使她心潮澎湃,按她的设想,仿佛活在这里的十二万人,个个热情洋溢。她的爱情在这种地方益发高涨起来,城市的喧腾填入她的爱情,使之膨胀,随即她又朝广场、林阴道、街头把爱倾泻出来。诺曼底的这座古城,在她看来,成了一座奇大无比的京城,一座等她进去的巴比伦。两只手靠住车窗,她吸着吹来的微风。三匹马奔驰,泥里的石头嘎吱在响,车在摇晃,伊韦尔老远就喊路上小货车闪开,同时在纪尧姆树林过夜的资产者,乘着家里的小马车,安安详详下岭。

车在城门跟前停住;爱玛脱下木头套鞋,换过手套,理好披肩,在二十步开外,走下燕子。

全城正苏醒过来②。有些伙计戴着希腊小帽,擦亮店面;有些妇女,屁股顶着篮子,隔一会儿,在街角吆喝一声。她贴墙走,眼睛望地,黑面网拉下来,喜滋滋的,笑容满面。

②H.L.在《法兰西文学史杂志》一九一〇年四月号指出:燕子早晨将近八时离开永镇,要走三小时才到鲁昂,不可能“全城正苏醒过来”。

她怕人看见,一般不走最近的路。她钻进不见阳光的小巷,浑身是汗,从国民街的街口,喷泉附近出来。这里是剧场、咖啡馆和妓院区。常常一辆大车,载着晃晃悠悠的布景,从她旁边走过。有些系围裙的伙计,往绿色灌木丛之间的石板路上撒沙子。她闻见洋艾酒、雪茄和牡蛎的气味。

她转过一条街,看见一个人,帽子底下露出一圈一圈头发,认出了他。

赖昂在人行道上继续行走。她一直跟到旅馆;他走上楼,开开门,进去……热烈地吻抱!

吻过以后,话像激流一样,滔滔不绝。他们互相倾诉一星期来的愁闷、忧虑和盼信的焦灼;但是如今,统统烟消云散了,他们面对面望着,开心地笑着,恩恩爱爱地叫着。

床是一张船形桃花心木大床。天花板挂着素红缎幔帐,低低下垂,兜着敞口床头;——世上没有比这再美的了:红颜色衬着她的棕色头发、她的白色皮肤,同时她羞答答的,缩拢两条光胳膊,脸藏在手心。

房间暖和,地毯没有声息,陈设轻狎,光线柔和,似乎一切专为颠鸾倒凤而设。太阳进来,箭头帐竿、铜床钩、火篦的大球,马上发出亮光。两只玫瑰红大蚌壳,放在壁炉上两支蜡烛当中,举到耳边,可以听见海啸。

他们多爱这间亲密的卧室!装潢虽然有一点过时,但是充满欢愉。他们过一个星期再来,发现木器照样待在原来的地方,有时候,她上星期四忘记的头发针又在钟座底下看到。他们围着一张独腿紫檀小圆桌,在炉边用午饭。爱玛把肉切成薄片,给他放在盘子里,一边千娇百媚,卖弄风骚。香槟酒倒进精致的玻璃杯,沫子溅上她的戒指,她笑了起来,清脆动听,无拘无束。他们两下色授魂与,如胶似漆,错把旅馆当做家园,要在这里活到老死,宛如一对神仙夫妇,永远少艾。他们说起“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地毯”、“我们的扶手椅”;她甚至说起“我的拖鞋”,——这是赖昂的礼物,天鹅毛沿口。她坐在他的膝上,她的腿太短,悬在半空,于是没有后跟的玲珑拖鞋,就只套在她的光脚的脚趾。

女性生活的不可言传的美妙,他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玩味。他从来没有领略过这种雅致的语言、这种考究的服装、这种睡鸽似的姿态。他赞赏她火热的感情和裙子的花边。再说,她不正是一位社交之花、一位有夫之妇!总而言之,一位真正的情妇!

由于性情多变,一时幽深,一时快活,一时絮叨,一时缄默,一时激愤,一时冷淡,她激发出来的欲望,在他也是无穷的,不唤起本能,就唤起回忆。她是所有传奇小说里的情人、一切剧本里的女主人公、任何诗集泛指的她。他在她的肩头又看见了《土耳其嫔妃入浴图》的琥珀颜色;她有封建时代女庄主的细长腰肢;她也很像“巴塞罗那的面色苍白的妇人”,但首先她是天使!③

③《土耳其嫔妃入浴图》,法国画家安格尔(1780—1867)的作品。“巴塞罗那的面色苍白的妇人”指西班牙画家牟利罗(1617—1682)的《喂奶的民妇》一画而言。当时诗歌常用“天使”这种字眼称颂妇女。

他常常一边看她,一边觉得他的灵魂离开自己,变成波浪,顺着她的头部往下流,不由自主,流进她的白净的胸脯。

他坐在她面前的地上,一对胳膊肘搭在膝盖上,仰起脸来,笑眯眯打量她。

她朝他弯下身子,仿佛神魂颠倒,话也说不出来了,唧唧哝哝道:

“别动!别说话!看着我!你的眼睛像有什么东西放射出来,那样甜,那样让我惬意!”

她叫他“孩子”:

“孩子,你爱我吗?”

她简直听不见他的答话,因为他的嘴唇很快就上来封住了她的嘴。

钟上有一个丘比特④小铜像,一脸媚态,弯起两只胳膊,托住一个镀金花环。他们笑他笑了许多次。但是临到非分手不可,他们觉得样样严肃了。

④丘比特,罗马神话里的爱神(童子)。

两个人面对面,一动不动,再三重复:

“下星期四见!……下星期四见……”

她伸出两只手,猛然搂住他的头,骤风急雨般吻着他的前额,喊一声“再会!”奔下楼梯。

她走到剧场街,在一家理发馆整理头发。天黑了;铺子点亮煤气灯。

她听见剧场摇铃,召集演员上戏;她看见对面走过白脸的男子和装束过时的女子,从后台门进去。⑤

⑤H.L.又指出,燕子下午六时回到永镇,离开鲁昂的时间,不可能迟到天黑、点灯、上戏。

这间小屋本来太低,加上假发和生发油之间,生着熊熊的炉火,显得特别暖和。她闻着铁的气味,还有那双给她梳理头发的油手,很快就昏昏沉沉,披着她的梳头衣服,眯瞪了一小会儿。伙计常常一边给她梳头,一边问她要不要化装舞会的门票。

她终于走开了!穿街越巷,来到红十字旅馆,早晨她把木头套鞋藏在长凳底下,现在又取出来穿上,挨着不耐烦的乘客,坐到她的座位。有的乘客在岭下就下了车,她一个人留在车上。

每拐一次弯,遥望城里灯火,也就一次比一次多,仿佛一大片通明的水汽,浮在杂乱的房屋上空。爱玛跪在垫子上,茫然望着这照花了眼的景象。她呜咽了,叫着赖昂,朝他送去一些情意绵绵的话和随风而逝的吻。

有一个乞丐,拄着拐杖,不顾山路崎岖,在驿车中间奔走。肩膀蒙着一堆破布。一只旧獭皮帽,没有顶子,圆圆的仿佛一个脸盆,扣住他的脸,可是他一摘掉,就见眼皮地方,有两个血窟窿。皮肉开裂,形成一道道红皮瓣,脓液淌下来,凝成绿痂,一直到鼻子。黑鼻孔痉挛似的往里吸气。说话先要仰起头来傻笑;——于是他的淡蓝瞳仁,不住朝太阳穴滚过去,一直滚到脓疮外沿。

他跟在车辆后面,唱着一首小歌:

火红的太阳暖烘烘,

小姑娘正做爱情的梦

下边唱到飞鸟、太阳和绿叶。

有时候,他光着头,冷不防来到爱玛背后。她叫一声,就往后退。伊韦尔寻他开心,叫他赶圣罗曼集摆一个摊子,要不然就笑嘻嘻问他,他的情人一向可好。

常常车正在走,就见他的帽子突然塞进车窗,另一只胳膊抓住脚凳,车轮泥水再溅,他也揪牢不放。他的声音先是哀婉,如同婴儿啼哭,慢慢变尖了,在夜色中拖长,好像一个人说不出来为什么伤心,抽抽噎噎,听不真切哭些什么,可是透过铃铛的响声、树木的吹动和空车的轰隆,隐隐传来什么力量,扰乱爱玛的心情,好像一阵旋风进了深渊一样,沉入她的灵魂深处,又把她带到无边无涯的忧郁世界。不过伊韦尔觉出一边偏重来了,抡起鞭子,使劲抽打瞎子。鞭梢抽到他的烂疮,他摔在泥里,疼得扯嗓子乱叫。

燕子的乘客终于睡着了,有人张开嘴,有人低下头,不是靠住邻人的肩膀,就是胳膊穿进车上的皮带,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来晃去。灯在车外摆来摆去,照着辕马的屁股,透过巧克力色的布帘,撒下一片血红的影子,笼罩着这些安静的男女。爱玛一阵紧似一阵凄凉,穿着衣服,直打寒噤,越来越觉得脚冷,心像死了一样。

查理在家等她回来;燕子星期四总是姗姗来迟。太太终于回来了!她勉强吻抱了一下小女孩子。晚饭没有预备好,没有关系!她原谅女厨子。现在似乎全尽这丫头做。

丈夫看出她面色苍白,常常问她是否难受。爱玛说:

“不难受。”

他反驳:

“可是你不觉得你今天晚上有点异样?”

“哎呀!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甚至有些天,她一到家,就先上楼,去了卧室。朱斯丹凑巧也在,潜着脚步,奔走伺候,比一个精明的宫女还要得心应手。他理齐火柴、蜡烛盘和一本书,放好她的睡衣,摊开被窝。她说:

“好,行啦,去吧!”

因为他站在一旁,两手下垂,眼睛睁开,就像忽然沉入绮梦,千丝万缕,缠在里面无法自拔。

第二天阴沉可怕,以后几天,还要难熬,因为爱玛急于重温她的幸福,大有迫不及待之势,——正因深谙其味,越发贪得无厌,所以她熬到第七天,见到赖昂,就尽情缱绻。他的热情表现首先是惊奇和感激。爱玛享受这种爱情,审慎而专注,温存体贴,花样翻新,惟恐有什么闪失,爱情不翼而飞。她常常声音柔和,悒悒寡欢,对他道:

“啊!你!你会离开我的!……你要结婚的!……你要和别人一样的。”

他问道:

“哪些别人?”

她回答道:

“还不都是男人。”

然后她做出娇嗔的手势,推开他道:

“你们全是负心的货!”

他们有一天,心平气和,漫谈人事无常,她随便说起(为了试验他的忌妒,或者也许由于一种过分强烈的吐露心情的要求)往日,她在他之前,爱过一个男子,“并不像你!”她赶快补上一句,还用女儿的终身赌咒,说:“没有发生关系。”

年轻人信以为真,问起他的职业。

“我的朋友,他是一位船长。”

这不免去任何追究,同时不也抬高她的身份?——因为一个男人,天性好斗,听惯恭维,居然受她支配,无形之中,也就说明她的魅力。

可是文书听了这话,很嫌自己卑微。他羡慕肩章、勋章、官衔。她一定喜欢这类东西,从她爱挥霍的习惯上就能看出来。

其实爱玛有许多异想天开的事,还没有说出口来,例如她来鲁昂,希望能乘一辆蓝色提耳玻里,驾一匹英吉利马,有一个穿翻口长靴的马僮驭马。勾起她这种怪想法的是朱斯丹,他曾求她收他当一名跟班。短少这辆马车,并不减轻她每次赴幽会的快感,然而增加回去的辛酸,也是真的。

他们一道谈起巴黎,她临了总嘀咕道:

“啊!我们住在那边,要有多好!”

年轻人摸着她的头发,柔声柔气问道:

“难道我们不快活?”

她道:

“是啊,的确快活,我把话说得没有边儿啦:亲亲我!”

她待丈夫也可爱多了:给他做“阿月浑子”奶酪,晚饭后弹华尔兹舞曲。他把自己看成最走运的人,爱玛日子也过得无忧无虑的,可是有一天黄昏,他冷不防问道:

“教你弹琴的,是不是朗玻乐小姐?”

“是她。”

查理接下去道:

“噢!我方才在利埃热尔太太家里看见了她。我同她谈起你来,她说她不认识。”

她像遭了雷殛一样,不过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回答道:

“啊!想必是她忘记我的名姓啦!”

医生道:

“不过鲁昂也许有几位朗玻乐小姐教钢琴吧?”

“很有可能。”

然后连忙道:

“可是我有她的收据,可不!你看。”

她走到书桌跟前,翻遍抽屉,搅乱纸张,临了头昏脑涨,还是不见踪影,查理再三劝她住手,犯不上为了这些无聊收据,自讨苦吃。她道:

“嗐!我会找到的。”

果不其然,到了下星期五,他在存放衣服的黑小间换靴子,发现在一只靴子的皮和袜子之间,有一张纸,他取出来读道:

兹收到三个月教琴费及杂费共六十五法郎。音乐教师费莉西·朗玻乐。

“家伙!这怎么会在我的靴子里头?”

她回答道:

“想必是从放账单的旧纸盒里掉出去的。纸盒放在架子的边边上。”

从这时起,她的生活只是一连串谎话,好像面网一样,用来包藏她的爱情。

这变成一种需要、一种癖好、一种快感,以致她若说她昨天在一条街道的右侧行走的话,必须听成她在左侧行走。

有一天早晨,她像平时一样,衣着相当单薄,去了鲁昂,可是才一动身,天空忽然飘起雪来了;查理正在窗口看雪,望见布尔尼贤先生坐了杜法赦先生的包克到鲁昂去。他于是跑下楼梯,拿了一条厚披肩,拜托教士,一到红十字旅馆,就递给太太。布尔尼贤前脚才进客店,就打听永镇医生太太在什么地方。女店家回答:她很少来。临到黄昏,堂长在燕子里遇见包法利夫人,对她说起他的尴尬,不过似乎也并不怎么看重,因为他马上改口恭维一位布道师,在礼拜堂讲演,效果很好,阔太太全争先恐后来听。

他不追根究底,难保将来别人不管闲事。她这样一想,觉得每次还是在“红十字”下车的好,本村正经的男女上下楼梯看见她,也就不起疑心了。

但是有一天,勒乐先生遇见她走出布洛涅旅馆,挎着赖昂的胳膊。她怕起来了,以为他会张扬出去。他不那样蠢。

可是三天之后,他走进她的房间,把门关好,说:

“我等钱用。”

她说她付不出。勒乐唉声叹气了一大阵,提起他过去待她的种种好处。

查理签的两张借据,的确,爱玛直到如今,只付过一张。至于第二张,她请商人换成两张,付款日期还放得老远老远的。他说起这话,从衣袋取出一张欠付的货单,例如窗帘、地毯、沙发料、几件衣服和一些梳洗用的零星东西,一共约摸有两千法郎。

她低下了头。他接下去道:

“您没有现钱,可是您有房产呀。”

他说起奥马尔附近一所破烂房屋,根本没什么收益,坐落在巴恩镇,从前属于老包法利卖掉的一所小田庄。勒乐居然了如指掌,连公顷数目、邻居姓名,也都知道。他说:

“我要是您呀,拿它还清债,还有多余。”

她说找不到买主;他说有希望找到。她问怎么样她才能做主出卖。他回答道:

“难道您没有代理人权力?”

她听到这话,就像一阵清风吹来一样。爱玛道:

“您把账单留给我。”

勒乐回答说:

“哎呀!操这份心干什么!”

下星期他又来了,自吹自擂,说他千辛万苦,终于发现了一个人,叫朗格洛瓦的,许久以来,就在觊觎那所房产,不过没有说出买价来。她喊道:

“什么价钱都成!”

正相反,必须等候,试探试探这家伙。为了这事,值得走一趟,她既然去不了,他愿意代劳,当面和朗格洛瓦讲定。待他回来,就讲:买主出到四千法郎。

爱玛听见这消息,眉飞色舞。他接下去道:

“老实讲,出价够高的啦。”

她立刻收到一半议价。商人看见她要付账,又向她道:

“这样大一笔款子,您一下子用光,天地良心,我看了可真不好受。”

于是她望着钞票,想着这两千法郎能作成不计其数的幽会,不由得期期艾艾道:

“怎么!怎么!”

他装出一副老好人的模样,笑道:

“哎呀!随便什么,全好记账的。家里的事,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一边盯着她看,一边捏住两张长纸,在指甲中间滑来滑去。他最后打开皮夹,掏出四张期票,每张票面一千法郎,放在桌上。他说:

“您签一个字,钱就留着用吧。”

她觉得太不像话,叫起来了。勒乐先生厚着脸皮回答道:

“我把多出来的差额给您,您也好说不是成全你?”

于是他拿起一支笔,在货单底下写了一句:“兹收到包法利夫人四千法郎。”

“您卖破房子的尾数,半年内可以拿到,我再把末一张期票的日期挪到付清之后,您有什么不放心的?”

爱玛计算来,计算去,绕在里头,绕不出来了,耳边听见叮叮当当,好像金币撑破口袋,在地板上围住她响个不停。勒乐最后解释:他有一位朋友,叫万萨的,在鲁昂开了一家银行,可以照这四张期票的数字,先行代付,等他那边付过了,扣去实际欠款,他会亲自把多余的差额给太太送过来的。

但是他送来的不是两千法郎,而是一千八百法郎,因为朋友万萨(按照规矩),作为佣金和回扣,扣下了两百法郎。接着他就漫不经心的样子,要一张收据。

“您明白……交易上……有时候……写上日期,费心写上日期。”

梦想可以实现了,爱玛眼前展开一片好景。不过她也相当小心,留下一千埃居不用,按期付清头三张期票;可是第四张偏巧在星期四送来,查理栖栖惶惶,耐下心来,等太太回家解释。

她先前没有告诉他这张期票的来历,只是怕他操劳家事;她坐在他的膝盖上,疼他,哄他,一桩又一桩,列举欠了账也非买不可的东西。

“其实你也看得出来,买了这么多东西,要价不算太高。”

查理无路可走,想来想去,只得再求勒乐帮忙。他对天赌咒,说他一定息事宁人,只要老爷另立两张期票就成。一张是七百法郎,三个月付清。他预作绸缪之计,给母亲写了一封求告的家书。她不写回信,亲自来了;爱玛问他有没有从她那方面挤出钱来,他回答道:

“钱有。不过她先要看账。”

第二天,天才破晓,爱玛就跑到勒乐先生那边,求他另写一份账,不要超出一千法郎;因为她拿出四千法郎的账单来,就是说出她已经付过四分之三,那样一来,势必非承认变卖房产不可。交易是商人从中拉成的,直到后来,人才知道。

买的东西虽然件件便宜,老太太还嫌浪费。

“你不好不用地毯?为什么要换椅套?我那时候,家里只有一张扶手椅,还是为老年人预备的,——至少我母亲是这样过来的,她可是一位正经女人,我告诉你。——世人不见得个个有钱!再有钱,也经不起乱花!我要是像你这样贪舒服,就要脸红的!可是我上了年纪,倒正需要将息……看啊!看啊,修改衣服!摆阔!怎么!绸夹里,两法郎一米!……其实纱布就挺好,才半法郎一米,还有八个苏一米的!”

爱玛仰靠在长椅上,尽最大可能,平心静气回答道:

“哎呀!老太太,够啦!够啦!……”

老太太偏不住嘴,继续教训她,预先断定他们会流落到救济院的。说来说去,都是包法利的不是。幸而他答应取消那张代理书……

“怎么?”

老太太回答道:

“啊!他赌了咒的。”

爱玛打开窗户,喊查理来。三面对证,可怜人只好承认是母亲逼的。

爱玛跑开了,很快就又回来,气焰十足,拿一张厚纸递给她。老太太道:

“我谢谢你。”

她一丢就把代理书丢到火里去了。

爱玛笑了起来,笑声又尖,又响,又长:她又精神失常了。查理喊道:

“啊!我的上帝!哎呀!妈,你也不对!你来了就跟她吵……”

母亲耸耸肩膀,硬说:“这全是假招子。”

可是查理第一次反抗,找话护卫太太,老太太听不下去,不肯待了。她第二天就走,他试着留她,她站在门口回答道:

“不必,不必啦!你爱她,胜过爱我,你对,这是天性。反正,好不了!你等着瞧吧!……当心身子!……因为我不会冒冒失失,再像你说的,来跟她吵的。”

查理得罪了母亲,可是在爱玛面前,照样十分尴尬。他不信任她,她决不隐藏她的怨恨。他左求右求,求到后来,她才勉强同意收回代理人权力。他亲自陪她到居由曼先生的事务所,另立一份代理书,和先前的一份完全一样。公证人道:

“我明白。一位科学工作者,分不出心照管琐碎的实际生活。”

查理听了这句奉承话,觉得心下一宽:经过恭维,他的弱点改头换面,似乎另有崇高的任务在身了。

下星期四,她来到旅馆他们的房间,和赖昂在一起,是怎样的热情奔放!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唱,又是舞,要冰镇柠檬水喝,要香烟吸,他嫌她放肆,可是又觉得她娇娆动人,出尘绝世。

他不知道她的内心起了什么反应,越来越使她追逐人生的享乐。她变得好生气,爱吃嘴,喜刺激。她和他在街上散步,扬起头来,她说,不怕出事。不过有时候,她猛然想到遇见罗道耳弗,却也畏缩起来;因为他们虽然永远分手,她觉得她还没有完全摆脱他的影响。

有一天黄昏,她没有回永镇。查理急得走投无路,小白尔特没有妈妈,不肯睡觉,抽抽噎噎,心也要哭出来了。朱斯丹赶到大路张望。郝麦先生走出了药房。

最后,等到十一点钟,查理不见她回来,再也耐不下去了,驾起他的包克,跳上去,抽打牲口,早晨两点钟左右,到了红十字旅馆。她不在。他心想文书也许见到她,不过他住在什么地方?查理幸而记起他的老板的地址。他奔去了。

天才破晓。他在一家门首,看见几个牌子,就去打门。没有人开门,他问的话,有人喊着回答,还直骂那些夜晚搅扰别人的人。

文书住的房子没有门铃,没有门环,也没有门房。查理握起拳头,拼命砸窗板。过来一位巡警;查理心虚了,只好走开。他自言自语:

“我真叫傻;毫无疑问,洛尔莫先生留她用晚饭来着。”

洛尔莫一家已经离开鲁昂了。

“她大概是待下来看护杜普勒依太太。哎呀!杜普勒依太太死了有十个月了!……她到底在什么地方?”

他灵机一动,走进一家咖啡馆,要《年鉴》看,很快就找到朗玻乐小姐的名字,她住在皮缰街七十四号。

他走进这条街,爱玛本人正好从另一头出来;他不是吻抱,而是扑到她身上,一边喊道:

“昨天谁留住你啦?”

“我生病来着。”

“什么病?……住在什么地方?……怎么会的?……”

她摸了摸额头,回答道:

“在朗玻乐小姐家。”

“我晓得是她家!我正要去。”

爱玛道:

“不必去,她方才出的门;不过以后再有这类事,你放心好了。我回来晚一点点,你就急成这样,这么一来,你明白,我就不敢出门走动啦。”

话说在前头,以后再赴幽会,她可以毫无顾虑,为所欲为。所以她也就由着性子,加以充分利用。只要心血来潮,想看赖昂,她马上就随便找一个借口,去了鲁昂。他想不到她来,这一天没有在旅馆等她,她到他的事务所找他。

开头几回,欢乐异常。但是没有多久,他说出了实情,就是他的老板极不赞成有人打搅。她道:

“得啦,走吧!”

于是他溜出来了。

她要他穿一身黑,下巴留一撮尖胡须,模仿路易十三的肖像。她想认识他的住处,看过以后,嫌它寒酸;他一听这话,臊红了脸,她满不在乎。随后她劝他买些和她家里一样的窗帘,他嫌浪费,她笑道:

“哈!哈!你舍不得你的宝贝钱啊!”

赖昂必须回回向她报告:从上次幽会起,他这期间,都做了些什么。她问他要诗、一首为她写出来的诗、一首献给她的情诗;第二行韵脚,他搜索枯肠,也配对不出,结局就是从纪念册上抄一首十四行诗交卷。

他这样做,不是出于虚荣,而是为了讨她的欢心。他不反驳她的见解;他接受她的一切爱好;与其说她是他的情妇,倒不如说,他变成她的情妇。她有温存的语言和销魂的吻。这种妖媚,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实际上出神入化,到了无迹可寻的地步,奇怪,她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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