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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三

自己因为和自己的女人同居的期间很短,所以每遇到心境有什么变更波动的时节,第一个想起来的,总离不了她。想到人家的女人的时候,虽然也有,但是这大抵是以酒阑兴动,或睡余梦足时为限,到了悲怀难遣,寂寞得同棺材里的朽钉似的时候,第一个想起来的,总还是自家的女人,还是我的那个不能爱而又不得不爱的她。

今天也是这样的呀!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大风天气,又况在这一个时候,这一个黄昏时候,若是我的女人在我的边上,那么我所爱吃的几碗菜,和我所爱喝的那一种酒,一定会不太冷也不太热的摆在我的面前;而她自家一定是因为晓得我不喜欢和她见面的原因,要躲往厨下去;一边她若知道我的烟又快完了,那么必要暗暗里托我所信用的年老的女底下人去买一罐我所爱吸的烟来,不声不响的搁在我的手头,……啊啊!这些琐碎的事情,描写起来,就是写一千张原稿纸也写不完,即使写完了,对于现在的我,又有什么补益?……我不说了,不愿意再说了,总之现在我是四海一身,落落寞寞,同枯燥的电杆一样,光泽泽的在寒风灰土里冷颤。眼泪也没有,悲叹也没有,称心的事业,知己的朋友,一点儿也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所有的就是一个空洞的心!同寒灰似的一个心!

这样枯寂的我,依理应该完全化成一块化石,兀兀的塞死一切情感,然而有时又会和常人一样,和几年前的我一样,变得非常的感伤。

在眼睛开闭了几次的中间,时光又匆匆的跑了速步。晚秋寥落的风情,又不知在什么时候,换了个风雪盈途的残年急景。我今天早晨,独睡在寒冷的棉花被里,看看窗外的朝阳,听听狭巷里车轮碾冰冻泥路的声音,忽而想起了“今夕是何年”,“我与岁月,现在是怎么一个关系”等事情来。不晓是“幸”呢还是“不幸”?向床前的那个月份牌一看,我忽发见了今天是阴历的十一月初三。二十八年前的昨天,象我这样的一个不生羽翼的两脚动物,的确是不存在在这苦恼的世上的,而当时的这世间又的确比现在还要安泰快乐得多,究竟是“幸”呢还是“不幸”?我忽想起了今天是我的诞生日子!

一只癞蛤蟆的诞生,不过是会说几句话的,一只猫狗的诞生,在世界历史上更不要提起,就是在自家的家谱上,能不能登载上去,也是说不定的一个小人物的诞生,究竟值得些什么?所以在过去的二十八年中间,没有知识的时候,不用说了,就是有知识以后,我在我自家的诞生日里,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什么感想。那么今天何以会注意到自家的生日上去的呢?这却是有原因的。

半个月前头,N埠的一个小学教员A君,寄了一篇小说来给我,这篇小说的名称,叫做《生日》。里边所描写的是一位二十一岁的多情多感的青年,当他诞生之日,他胸里的一腔郁闷,只觉得无处可泄。又遇着这一天学校内全体放假,他既没有女友,同事中又没有和他谈话解闷的人。满怀了寂寞,他只好向街头去瞎走。无心中遇见了一位卖花的少女,他自家欺慰自家,就想和这位少女谈几句知心的密话,而这位少女又哪里能够了解他,所以他只好闷闷的回来。

我躺在床上,看了日历,想起了这篇小说,同时又记起了十一月初三的我的生日,不消说这时候我的心里,比那小说的主人公还要郁闷,还要无聊。

大约现在的一班绝无聊赖,年纪和我相上下的中年人,都应该有这一种脾气:一天到晚,四六时中,总是自家内省的时候多,外展的时候少,自家责备自家的时候多,模仿那些伟人杰士的行为的时候少。愈是内省,愈觉得自家的无聊,愈是愤怒,而其结果,性格愈变得古怪,愈想干那种隐遁的生涯。我的这一种内省病,和烟酒的嗜好一样,只是一天一天的深沉起来,近来弄得连咳嗽一声,都怕被人家知道,就是路上叫洋车的时候,也声气放得很幽。

今天早晨,千不该万不该,总不该把那张日历来看一眼的,因为自从我记起我自家的生日以后,本来心上常常垂在那里的一块铅锤,忽而加了千百斤的重量。起床之后,漱完了口,吃完了早饭,本来不得不马上就去学校上课的,然而心地象这样灰暗的时候,就是上讲堂去讲也讲不出什么来,所以只好打电话去请了假。

枯坐在家里,更是无聊,打完电话,就跑出去想找一个地方好好儿的去快乐快乐。然而心灵的眼睛上,已经戴上了黄灰色的眼镜的我,看出去世界上哪里还有一块不是黄灰色的呢?

出了前门,在大街上跑来跑去的跑了两遍,看见的除了许多戴皮帽大刀的军人以外,嗡嗡来往的都是些同我一样,毫无目的的两脚走兽。有一排在棺材前头吹打的行列,于烦忙短促的这午前一两个钟头里,在汽车马车如龙如水的中间,竟同棺材一样的慢慢儿在那儿蠢动。这一种奇特的现象,一时吸引了我的三分注意,然而停住了脚一看,也觉得平淡无味,不得已我就进了一家酒馆。

不晓在什么地方听见过的一位俄国的革命家说,我们若想得着生命的安定,于皈依宗教,实行革命,痛饮酒精的三件事情中,总得拣一件干干。头上的两件,我都已没有能力去干了,那么第三件对我最为适宜。并且忧闷不深的时候,我也常常用过这个手段,觉得很有效验,不过今天是不行了,怎么也不行了,我接连喝了几壶白酒,却一点儿也不醉。

十二点钟打后,出了酒馆,依旧是闷闷的寻往戏园中去。大街上狭巷里的车铃声叫唤声和不能归类的杂遝的哄号声,扑面的迎来。听说这一次战争时,死了的人数总在五六万人以上,为这战争的原因,虽不上战场上去,牵连而死的人,也有几千,而这前门外的一廓,太阳光的底下,凉风灰土的中间,熙来攘往的黄色人还是这样的多。尤其是惹人注意的,是许多许多戴皮帽着灰色黄色制服的兵士。我在大街旁的步道上,擦了一擦眼睛,被车马人群推来攘去的越过了中街,便往东的寻上一家新开的戏园里去。

买定了一个座儿,向我的周围及二层三层楼一望,紧挤着的男女,五颜六色的绣缎皮毛,一时使我辨不出哪一块是人的肉哪一块是衣服的材料来。“啊啊!”我不知不觉的心里想了一下,“中国人还是有钱的,富的人还是不少,大约内乱总还可以继续几年。”

铜锣大鼓的雷鸣,胡琴弦子的谐调,清脆高亮的肉声和周围的一种欢乐场中特有的醉人的空气,平时对我非常有催眠魔力的这戏园里的一切,今天也不行了,我的感受性完全消褪了。

喝了一壶茶。听了几句青衣独唱的高音,我觉得自家的身体渐渐的和周围远隔了开来。又向四周环视了一遍,我索性自管自的沉入我的空想里去了:

“啊啊!这里不少的中年的男女,这些人若说他们个个都是快乐的,我也不敢相信。其中大约也有和我一样的人在那里。他们惟其在人生的里头找不到安慰,所以才到这里来的呀!脸上的笑容,强装的媚态,哪里是真真的心的表白?若以外貌来论,那么有谁识得破我是人类中最不幸最孤独的一个?若讲到衣服呢,那么我的这件棉袍,也不能显示我的经济拮据的状态。我且慢慢的找吧!在这热闹场中找出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来吧!……”

嘡覃的一响,把我的沉思的连续打断了。向台上一望,看见一个绿脸红须的人在那里乱跳乱舞。因为前后的情节接不上,看戏的兴趣较前更没有了,我就问看座的人要了帽子围脖,慢慢的走出场来。

“嗳,今天是我的生日,一天已有大半天过去了,有使我快乐的可能的地方,我总算都已去过,到了此刻,我胸中抱着的仍是一个空洞的心,灰土似的一个心!……噢,还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没有?……”

俯了头想到此地,我已走近了门口。嗡嗡的一声,喀单的一响,我正要走下台阶来的时候,门前一辆黑漆的汽车里,走下了一个人来。我先看见了一双狭长穿蓝绣花缎鞋的女脚,把头抬高了一点,我又看见了一件金团花锦丝缎淡红色的幔都——斗篷?一口钟?女外套?——若再把头抬高几分,马上就可以看出一个粉白的脸子来,但心里忽而想了一想:

“噢呵,又来了一只零卖的活猪!”

我仍复把头低了下去,绕过汽车的后面,慢慢的走出了巷来。

太阳打斜了,空中浮罩着一层黄色的霞盖,老住北京的人,知道这是大风袭来的预兆。我若有兴致,袋里的钱却也够我在胡同里一宵的化费,但是这一种欢乐的魔醉力,能不能敌得过我现在的懒性,却是一个问题。走到正阳桥上,雇好了洋车,跑回家来的路上,我对于今天的一日,颇有依依不舍的神情,仿佛一回到家里,就什么事情也完了似的。

独坐在洋车上,向来往的人丛里往北的奔跑,我的旧习的那一种反省病,又自悼自伤的发起来了:

“若把这世界当作个舞台,那么这些来往的行人,都是假装的优孟,而这个半死半生的我,也少不得是一个登场的傀儡。若以所演的角色而论,那么自家的确是一个小丑的身分。为陪衬青衣花旦,使她们的美妙的衣裳,粉白的脸子,与我相形之下,愈可见得出美来的小丑。为增加人家的美处而存在的小丑,啊啊!我的不遇,我的丑陋,正是人家的幸运,人家的美妙吓!你这前生注定的小丑的身分哟,我想诅咒你,然而诅咒你,就是诅咒我自己吓!

“我这个飘流不定的身子,若以物件来比拟,那么我想再比中心点失掉了的半把剪刀相象的物件是没有了,是的,中间的那一个莲花瓣没有的半把剪刀。这半把剪刀,物件虽是物件,然而因为中心点已经失掉,用处是完全没有的。啊啊!若有一个人能告诉我说:‘你的其他的半把剪刀是在某处,你的中心点是在某地。’那么我就是赴汤蹈火,也愿意去寻着它们来,和它们结合在一处。但是这中心点,这半把剪刀,大约是已经作了殉葬之物,已经不存在在这世上了吧!何以我寻了这许多年数,会一点儿消息也没有的呢?等一等,不对不对,这半把剪子的譬喻,有点不妥,我好象是想讲爱情的样子,难道我长到了这样的年纪,还能同五六年前一样‘失恋呀!’‘无恋呀!’‘想恋呀!’的乱叫么?不能的,不能的,自家是老了,不中用了,而……”

喀单嘭的一响,洋车经过了一块高低不平的地方,我的身子竟从车座子里跳起来,跳得有一尺多高。

“啊啊!可怜身病轻如叶,扶上金鞍马不知。老了,衰弱了,消瘦了。就是以我这一个身体而论,也不配讲什么恋爱,算了吧,还是再回到前门胡同里去闹它一晚罢,谁保得风尘中就找不出一个知己来?谁敢说以金钱买来的不是恋爱?”

想到此地,我想叫车夫仍复拉我回前门去,率性去花它一晚的钱。

“喂!”我说,“你是哪儿的车吓?”

“我是平则门里儿的车。”

“你再拉我回去,拉我回前门去!”

“先生!我可不能拉。这是人家的车,四点钟要缴车的,拉你回前门,可来不及了,先生!”

下车来再叫洋车,却是麻烦不过,所以我也没有方法,只好由他往西北的拉回家来,然而我的心里却很不平的在问:

“今天的一天,就此完了么?这就算把我的生日度过了么?”

洋车走近西四牌楼的时候,风沙渐渐的大起来了,太阳的光线,也变起颜色来了。午膳后天上看得出来的那一层黄尘霞障,大约就此要发生应验了吧。但是由它刮风也好,下雨也好,我仍复这样的抱了一个闷闷的心,跑回家去,是不甘心的,我还是出平则门去吧,上红茅沟去探探那个姑娘的消息看吧!

去年秋天,我在上海想以文艺立身的计划失败之后,不得已承受了几位同学的好意,勉强的逃到北京来。这正是杨槐榆树,一天天的洒脱落叶,垂杨野草,一天天的萎黄下去的十月中旬。那时候我于败退之余,托身远地,又逢了凋落的季节。苍茫四顾,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一点儿生趣也没有。每天从学校里教书回来,若不生病,脚能跑路的时候,不跑上几位先辈的家里去闲谈,就跑出城外的山野去乱撞乱走。当时的我的心境,实在是太杂乱了,太悲凉了,所以一天到晚,我一刻也静不下来。并且又因为长期失眠,和在上海时的无节制的生活的结果,弄得感情非常脆弱,一受触拨,就会同女人似的盈盈落泪。记得有一次当一天晚来欲雪的日暮,我在介绍我到北京来的C君家里吃晚饭,听了C夫人用着上海口音讲给我听的几句慰安我的话的时候,我竟呜呜的哭了起来。

那时候我的寸心的荒废,实在是没有言语可以形容,正在那个时候,是到北京没有满一月的时候,有一天我因为苦闷的结果,一晚没有睡觉。如年的长夜,我守着时钟滴答的摆动,看见窗外一层一层的明亮起来了,几声很轻很轻的鸟鹊声响了。我不等家里的底下人起来,就悄悄的开了门,跑到大街上去。路上一片浓霜加雪,到处都有一层薄冰冻着。呼一口气,面前就凝着一道白雾,两只耳朵和鼻尖好像是被许多细针在那里乱刺。平则门大街上,只铺着一道淡而无力的初阳,两旁的店铺,都还没有开门,来往的行人车马,一个也没有。老远老远,有一个人在那里行走,然而他究竟是向这一边来的呢或是往那一边去的?却看不出来。我因为昨夜来的苦闷,还盘踞在胸中,所以想出城去,在没有人听见看见的地方,去号泣一场,因此顺脚就向西走向平则门外。城外的几家店铺,也还没有起来,冰冻的大道上,我只遇见了几乘独轮的车。从城外的国道上折向南去,走不多远,我就发见我自家已经置身在高低不平的黄沙田里。田的前后,散播着一堆堆的荒冢。坟地沙田的中间,有几处也有数丛叶子脱落的树干,在那里承受朝阳。地上的浓霜,一粒一粒反射着阳光,也有发放异样的光彩的。几棵椿树,叶子还没有脱尽的,时时也在把它们的病叶,吐脱下来。在早晨的寂静中,这几张落叶的微音,听起来好像是大地在叹息。我在这些天然的野景里,背了朝阳,尽向西南的曲径,乱跑乱走。一片青天,弯盖在我头上,好象在那里祝福,也好象在那里讥笑。

我行行前进,忽在我的前面发见了几家很幽雅的白墙瓦屋。参差不齐的这些瓦屋的前后,有许多不识名的林木枯干,横画在空中。这些房屋林木,断岸沙丘,都受着朝阳的烘染,纵横错落的排列在那里,一无不当,好象是出于名画师的手笔。顺道走到了这几家瓦屋的前头,我在路旁高岸上,忽而又发现了一个在远处看不出来的井架。在这井架旁立着汲水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衣服虽则没有城内的上流妇女那么华丽,却也很整洁时髦的女子。我走到高岸下她身旁的时候,不便抬起头来看她,直到过去了五六步路,方才停住了脚,回头来看了个仔细。啊啊!朝阳里照出来的这时候的她的侧面,马独恩娜,皮阿曲利斯,墨那利赛,我也不晓得叫她什么才好!一双眼睛,一双瞳人很黑,眼毛很多的眼睛,在那里注视水桶。大约是因为听了我忽而停住了脚步的缘故吧?这一双黑晶晶的大眼,竟回过来向我看了一眼;肉色虽则很细白,然而她这一种细白,并不是同城内的烟花深处的女人一样,毫不带着病的色彩。还有那一条鼻梁哩!大约所谓“希腊式的”几个字,就是指这一类的鼻梁而讲的吧?从远处看去,并不十分的高突,不过不晓怎么的,总觉得是棱棱一角,正配压她那一个略带长方的脸子。我虽没有福分看见她的微笑,然而她那一张嘴,尤其是上下唇的二条很明显的曲线,我想表现得最美的,当在她的微笑的时候。头发是一把往后梳的,背后拖着的是一条辫子。衣服的材料想不起来了,然而大袖短衫的样子,却是很时髦的,颜色的确是淡青色。

我被她迷住了,站住后就走不开了。我看她把一小桶水,从井架旁带回家去。我记得她将进门的时候,又朝转来看了我一眼,而她的脸上好象是带了一点微红。她从门里消失了以后,我在朝阳里呆立了许多时,因为西边来了一个农夫,我就回转脚尖,走到刚才的那个井架旁边,从路旁爬上高岸,将她刚才用过的那只吊桶放下了井去。我向井里一望,头一眼好象是看见她的容貌还反射在井里。再仔细看的时候,我才知道是一圈明蓝的天色。汲起了井水,先漱了口,我就把袋里的手绢拿出来擦睑。虽则是井水,但我也觉得凉得很,等那西来的农夫从高岸下过去了,我就慢慢的走向她那间屋子的门口去。门里有一堵照墙站着,所以看不见里边的动静。这一所房屋系坐北朝南的,沿了东边的墙往北走去,墙上有二个玻璃窗,可以看得出来,这窗大约是东配房的窗,明净雅致得很。这时候太阳已经升高了一点,我看见我自家的影子,夹了许多疏林的树影,也倒射在墙上。空中忽而起了一阵驯鸽的飞声,我才把我的迷梦解脱,慢慢的从屋后的一条斜低下去的小路,走回到正道上来。这一天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回家的,从那里又跑上了什么地方等事情,我现在想不起来了。

自从那一天以后,去年冬天竟日日有风沙浅雪,我虽屡次想再出城去找我那个不相识的女子,但终于没有机会做到。

是今年的春初,也是一天云淡风清的日子,树木刚有一点嫩绿起来,不过叶子还没有长成,看去还是晚秋的景象,我因为有点微事,要去找农科大学里的一位朋友。早晨十点多钟,从平则门口雇驴出去,走不上二十分钟,赶驴的使我离开西行的大道,叉入了一条向西南的小路。这时候太阳已高,我觉得身上的羊皮袍子有点热起来了,所以叫赶驴的牵住驴儿,想下驴来脱去一件衣服。赶驴的向前面指着说:

“前面是红茅沟,我要上那儿的一家人家去一去,你在红茅沟下来换衣服成不成?”

我向他指着的地方一看,看出了一处高墩,数丛树木,和树丛里的几家人家。再注意一看,我就看出路西墩上,东面的第一家,就是那间白墙的瓦屋,就是那个女孩进去的地方。

“噢,这地方叫红茅沟么?”

“是啊!”

“东面的那一家姓什么?”

“姓宋,”

“干什么的?”

“是庄家,他家里是很有钱的。”

我微笑了,想再问下去,但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就默默的骑驴走了过去,在那里下驴之后,我看见宋家门前的空地上,有一只黑狗躺在阳光里。门内门外,也没有什么动静。前面井架旁,有两个农妇在那里汲水谈天。

在农科大学吃了午饭,到前后的野塘小土堆中去玩了一回,大约是三点多钟的时候,我只说想看看野景,故意车也不坐,驴也不骑,一个人慢慢的走回家来。过了钓鱼台以东,野田里有些农夫在那里工作,然而太阳光下所看得出来的,还是黄色的沙田,坟堆,和许多参差不齐的枯树与枯树的黑影。

渐渐的走近红茅沟了,我心里忽而跳了起来,从正路上爬上高岸,将过宋家门口的时候,午前看见的那只黑狗,向我迎吠了好几声。我谨谨慎慎的过了门口,又沿东墙往北走过第一个玻璃窗的时候,不知不觉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啊啊!这幸福的一瞬间!她果然从窗里也在对外面探看。可是她的眼睛,遇见了我的时候,她那可爱的脸子就电光似的躲藏下去了,啊啊!这幸福的一瞬间!在这夕阳晼晼的日暮,当这春意微萌的时节,又是这四面无人的村野里,居然竟会第二次遇见我这梦里的青花,水中的明月?我想当这时候谁也应该艳羡我的吧!

这一次以后,我为了种种事情,没有再去找她的机会。她并不知道我是何许人,当然也不会来找我。而年光如水,今年的一年又将暮了。

风愈刮愈大了,一阵阵的沙石,尽往车上扑来。斜阳的光线,也为这些尘沙所障,带着了惨澹的黄色。我以围脖包住了口鼻,只想车夫拉得快一点,好早一点到平则门,早一点出城,上红茅沟去。好容易到了平则门,城洞里的洋车驴马一只也没有。空中呜呜的暴吼声,一阵紧似一阵。沙石的乱飞,行人的稀少,天地的惨黄颜色,在惨黄的颜色里看得出来的模糊隐约的城廓行人,好象是已经到了世界末日的样子。我勉强的出了城门,一面与大风决斗,一面向西前进了几步。走到城濠桥上,我觉得这红茅沟的探访,终究是去不成了,不知不觉,就迎着大风向西狂叫了好几声,嘴里眼里,飞进了许多沙石,而今天自早晨以来,常感着的这一种不可形容的悒郁,好象是因此几声狂叫而减轻了几分。在桥上想进不能进想退不愿退的立了一会,我觉得怎么也不能如此的折回家中。

“勇气,要勇气,放出勇气来!”

我又朝转了身子,把围脖重新紧紧的包住口鼻,奋勇的前进了几步。大风的方向转换了,本来是从北偏西的吹的,现在变成了西风,正对我的面上扑掠而来。太阳的余光,也似乎消失尽了。城外的空气,本来是混着黄沙的空气,一步步的变成了黝黑,走过京绥路支线的铁轨的时候,匆促的冬日,竟阴森的晚了。两旁稀落的人家屋里,也有一处两处,已经点上灯的。头上的呜呜的风势,周围的暗暗的尘寰,行人不多的这条市外的长街,和我自家的孤单的身体,合成了一块,我好象是在地狱里游行。

背后几辆装货的马车来了,车轮每转一转,地上就发出一种很沉闷的声音来。我听见这样的闷音一次,胸前就震荡一次。等车逼近我的身旁的时候,我好象是躺在地下,在受这些车马的辗磨。

货车过去了,天也完全黑下来了,我又慢慢的逆风行了几百步,觉得风势也忽而小了下去。张开眼睛来一看,黑黝黝的天上,竟有几点明星在那里摇动。我站住了脚,打开口鼻上的围脖,拿手绢出来,将脸上的灰沙和鼻涕擦了一擦,我觉得四围的情形,忽而变了。空中的黄沙,竟不留一点踪影,茫茫的天空中,西南角上,还有指甲痕似的一弯新月,挂在那里。然而大风的余波,还依然存在,一阵一阵,中间有几分钟间隔的冷风,还在吹着。象这样的一阵风起,黑暗里的树叶息索息索的响一阵,我的面前也有一层白茫茫的灰土起来,但是这些冷风,这些灰土,并不象前几刻钟的那么可怕了。

走到了九道庙前折入南行的小道,从我的左手的远空中,忽而传了一阵火车的车轮声和汽笛声过来。接着又来了一阵风,树木又震动了一次,又一阵萧萧落叶的声音。这一次风声车轮声过后,大地却完全静默了,周围断绝了活着的物事,高低凹凸的道路上,只剩了我一个人的轻轻的脚步声。暴风过后的沉寂,和冬夜黄昏的黑暗,忽而在我的脑里吹进了一种恐怖的念头,两旁的墓田里,好象有人在那里爬出来的样子。我举头一望,南边天际,有几点明星,西南的淡月影里,有许多枯枝,横叉在空间。我鼓励着自家的勇气,硬是一步一步的走向前去。但这时候,我心里实在已经有点后悔了起来。

到了红茅沟,从后边的小道走上了高墩,我看见宋家的东墙上的小窗,已经下了木板的窗户,一点儿灯光也看不出来。在窗下凝神站住,我正想偷听屋内动静的时候,一阵犬吠声,忽而迎上了前来,同时有二三只远近的家犬,也在响应狂吠。我在墙下的黑影里,不能久立,只好放大了胆子,一步步走向南面的犬吠声很多的方向,寻上高墈下的正道上去。在正道上徘徊了一回,待犬吠声杀了一点声势,我注意着向宋家门口望去,仍是看不出什么动静来。

这时候月亮已经下山了,天上的繁星,增了光辉,撑出在晴空里的远近的树枝,一束一束的都带起恶意来。尚未歇尽的凉风,又加了势力,吹向我的脸上。我打了几个冷痉,想哭又哭不出来,想跑又跑不了,只得向天呆看了一忽,慢慢的仍复寻了原路,走回寓所。

回到了我这孤冷的寓居,在一枝洋烛光的底下——因为电线已经被风吹断,电灯灭了——一边吸烟,一边写出来的,就是这一篇东西。在这时候,我的落寞的情怀,如何的在想念我的女人,如何的在羡慕一个安稳的家庭生活,又如何的觉着人生的无聊,我想就是世界上想象力最强的人,也揣摸不出来,啊啊,我还要说它干什么!

一九二四年的诞生日作于北京

原载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三日、二十日、二十七日及

一九二五年一月三日《现代评论》周刊第一卷第一、二、三、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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