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絮尔·弥罗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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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两方面的报复

自从最恶毒的诬蔑毁坏了于絮尔的名节以后,于絮尔就害着一种无法解释的,从精神方面来的病,很快的到了九死一生的阶段。脸色白得像死人一般,难得又轻又慢的说几句话,睁着柔和而没有神彩的眼睛,浑身上下,连脑门在内,都显出她心里转着一个悲痛的念头。每个时代的人都认为处女头上有一顶贞洁的花冠;于絮尔以为这个理想的冠冕掉下了。在静寂中,在空间,她仿佛听到不干不净的闲话,不怀好意的议论,街头巷尾嘻嘻哈哈的笑声。这个担子她是负不起的;她把清白两字也看得太重了,受了这种伤害是活不下去的。她不再怨叹,嘴角上堆着一副痛苦的笑容,眼睛常常望着天,好像是把人间的横暴告诉上帝。

古鄙回到纳摩那天,于絮尔由蒲奚伐和医生两人扶着,从卧房走到了楼下。那是为了一桩大事。包当丢埃太太要来看她,安慰她,因为知道她受的侮辱虽不及克拉利斯·哈罗那么残酷[122] ,也已经命在旦夕了。上一天夜里,萨维尼昂口口声声说要自杀,布勒塔尼老太太也为之屈服了。同时她觉得以自己的身份而论,应当鼓励一个这样纯洁的姑娘,给她添些勇气;而她亲自去看于絮尔,还能把镇上的居民所造成的损害抵销一部分。她的意见,当然比众人的意见影响大得多,能叫人感觉到贵族的力量。于絮尔从夏伯龙神甫嘴里一知道这个消息,病况就突然好转,连绝望的纳摩医生也觉得有了希望,他原来已经说要请几位巴黎最有名的医师来会诊了。众a人把于絮尔安顿在他干爹的大沙发上。像她那种性质的美貌,在丧服与痛苦之中倒反胜过平日快乐的时候。萨维尼昂搀着他母亲一进门,年轻的病人脸上立刻有了血色。

“孩子,你别站起来,”老太太带着命令的口吻说,“不管我自己病成怎样,虚弱到怎样,我还是要来,把我对最近这些事的感想告诉你:我认为你是迦蒂南地区最圣洁最可爱的姑娘,你的品德足以促成一个世家子弟的幸福。”

于絮尔先是答不出话来,只吻着萨维尼昂母亲的干枯的手,掉了几滴眼泪在上面。

“啊!太太,”她有气无力的说,“倘若没有早先的许愿给我鼓励,我绝不敢有那么大的胆子,妄想高攀的;我没有什么家世门第,只有一片深情;可是人家竟毁坏我的名节,把我和我所爱的人永远拆散了……我不愿……”于絮尔说到这里,声调沉痛,使在座的人听了都很难过,“我不愿意声名受了污辱再嫁人,不管嫁的是谁。我的爱情太过分了……在我现在这情形之下可以老实说了:我爱一个男人差不多跟爱上帝一样。所以上帝……”

“得啦,得啦,孩子,别毁谤上帝!”老太太鼓足了勇气又道,“算了罢,我的儿,那些下流无耻的恶作剧,谁也不会信以为真,你何必这样夸张?我向你担保,你一定能活下去,而且会幸福的。”

“你会幸福的!”萨维尼昂跪在于絮尔面前,吻着她的手,“我母亲已经把你叫作我的儿了。”

医生过来按了按病人的脉搏,说道:“好啦好啦,过分的快乐对她也是危险的。”

这时,古鄙看见过道的门半开着,便进来推开小客厅的门,伸出一张原来就丑恶,再加一路上想着报复的念头而格外紧张的脸。

“包当丢埃先生!”古鄙的声音好似一条在洞里受着威逼的毒蛇。

“什么事?”萨维尼昂站起来问。

“有句话跟你说。”

萨维尼昂走进过道,古鄙把他拉到小天井里。

“你爱于絮尔,你也看重贵族的荣誉:倘若你用于絮尔的生命和你的荣誉起誓,等会我告诉你的话,你只做没听见,那么我就可以把人家迫害于絮尔小姐的原因告诉你。”

“我能不能教那些迫害停止呢?”

“能。”

“我能报复吗?”

“对主使的人,行;对他的工具,不行。”

“为什么?”

“因为……那工具就是我……”

萨维尼昂脸色变了。

古鄙接着说:“我刚才看见于絮尔……”

“什么于絮尔?”萨维尼昂把眼睛瞪着古鄙。

“哦,弥罗埃小姐,”古鄙听着萨维尼昂的口气,不得不装作恭敬的样子,“我预备拼着命补赎我的罪过。我已经后悔不及……你即使杀了我,不管是用决斗或是用别的方式,你拿了我的血也不见得愿意喝,你要中毒的。”

萨维尼昂听着这家伙非常冷静地理由,心里又急于知道下文,也就把一腔怒火压住了;他目不转睛的瞪着古鄙,那个不成形的驼子把头低了下去。

“谁指使你的?”萨维尼昂问。

“你能不能起誓啊?”

“你要人家把你轻轻放过吗?”

“我要你和弥罗埃小姐饶了我。”

“她会饶你,我可不行。”

“至少你可以忘记罢?”

根据利害关系的打算,力量可真大!这一对势不两立的仇人,只因为心里都想报仇,竟会一同站在天井里,面对面的谈着话。

“我可以饶你,可是忘不了。”

“那么咱们不谈了。”古鄙冷冷的回答。

萨维尼昂忍不住了,一巴掌打过去,在院子里声音很响。古鄙差点儿被打倒,萨维尼昂自己也身子晃了一晃。

“这是我自作自受,”古鄙道,“我太傻了。我还以为你是个君子。谁知给了你一些便宜,你就滥用……现在你可落在我掌心里了!”古鄙说着把萨维尼昂恶狠狠的瞅了一眼。

“你是个杀人的凶手!”

“也不见得比人家手里的刀子罪名更大。”古鄙回答。

“请你原谅我吧。”萨维尼昂说。

“你的仇报过了吗?”古鄙的口气挖苦得厉害,“是不是这样就算了?”

“咱们彼此都原谅了罢,忘了罢。”萨维尼昂回答。

“一言为定吗?”古鄙伸出手来。

“一言为定,”萨维尼昂为了爱于絮尔,不能不忍着这口气,“可是你说呀,谁支持你的?”

古鄙好像眼睛望着两个秤盘,一个盘里是萨维尼昂的巴掌,一个盘里是对米诺莱的仇恨。他沉吟了一会,然后听见一句话在耳朵里响着:“我帮你当公证人!”便回答道:

“原谅了,忘记了,是不是?好,先生,咱们扯直了罢。”他握了握萨维尼昂的手。

“到底是谁迫害于絮尔的?”

“米诺莱!他恨不得要她的命……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咱们一定能打听出来。你千万别牵连我,他要对我起了疑心,我就没法帮忙了。以后我非但不再攻击于絮尔,还要保护她;非但不帮助米诺莱,还要尽量破坏他的计划。只要我活着,不使他倾家荡产,不教他死无葬身之地才怪!我要把他踩在脚下,踏在他的尸首上跳舞,拿他的骨头雕一副骨牌玩儿!明天,纳摩,枫丹白露,罗佛,到处墙上会有红铅笔写着:米诺莱是贼!嘿!该死的东西!我要教他粉骨碎身!现在我把秘密告诉了你,咱们是联盟了;哦,倘使你愿意,我可以去跪在弥罗埃小姐面前,对她说我恨我自己不该利令智昏,险些儿送了她的性命,求她原谅。她听了这话可以舒服些。法官和本堂神甫都在这儿,有这两位证人也够了;可是篷葛朗先生一定得答应我不妨害我的前程。因为我此刻也有一个前程啦。”

萨维尼昂听着这个内幕消息,呆住了;他说了:“等一等,”便走进客厅说道:“于絮尔,我的孩子,使你受那么多苦难的人,看了他的成绩痛心疾首,懊悔了,愿意当着这几位先生的面向你道歉,条件是要大家绝口不提。”

“怎么!是古鄙?”神甫,法官,医生,一齐嚷着。

“替他保守秘密要紧。”于絮尔把手指放在嘴边。

古鄙听到于絮尔的话,看到她的手势,为之感动了。

他语气很坚决的说道:“小姐,现在我愿意全镇的人都听见我向你承认,我为了利令智昏所犯的罪恶,是正人君子所不齿的。我在这里说的话,我会到处讲给人家听,我后悔做了那些混账事儿,但说不定也提早了你的幸福,”古鄙站起身子,带着俏皮的意味说,“因为我看见包当丢埃太太到这儿来了……”

神甫道:“好极了,古鄙,小姐原谅你了;可是你得永远记着,你差点儿做了杀人犯。”

古鄙朝着法官说:“篷葛朗先生,今晚我要跟勒葛先生商量盘进他事务所的问题,希望我这次赔了罪,你不至于瞧不起我;我将来把申请书送往检察署和司法部的时候,还得请你帮衬一下[123] 。”

法官一边思索一边点头。古鄙出门找勒葛去了,那是纳摩两个书办事务所中比较肥的一个。余下的几位留在于絮尔身边,整个黄昏都在那里想法要使她的心绪和从前一样的安定,平静;而她自从古鄙赔罪以后,心绪已经不同了。

篷葛朗道:“这件事,镇上的人都会知道的。”

本堂神甫说:“孩子,你瞧,上帝并没跟你作对。”

米诺莱很晚才从罗佛回来,夜饭也吃得迟了。九点左右,日光将尽,他吃饱了饭在中国水阁里歇着,坐在老婆身边,和她筹划但羡来的前途。但羡来自从进了司法衙门,变得本分了,办事很努力,大有希望补枫丹白露检察官的缺,据说原任检察官要升调到墨仑去了。眼前得替他攀一门a亲,挑一个清寒的老贵族的女儿,那么但羡来就能想法调往巴黎。也许他们还能够使他当选为枫丹白露的议员,因为才莉已经同意春夏两季住罗佛,冬天住枫丹白露。米诺莱暗中十分高兴,觉得样样都很顺利,也就把于絮尔忘了;殊不知他当初傻头傻脑发动的那出戏,正发展到惊心动魄的阶段。

加皮洛进来通报说:“包当丢埃先生要见你。”

“请他进来。”才莉回答。

黄昏的阴影,使才莉没有发觉米诺莱突然之间变了脸色;可是米诺莱一听见从前医生安放藏书的游廊里,响起萨维尼昂靴子的声音,就打着寒噤,全身的血流得很快,隐隐约约的觉得大祸临门了。萨维尼昂帽子也没脱,拿着手杖,双手抱在胸前,一动不动的站在这对夫妇前面。

“米诺莱先生,米诺莱太太,我来请问你们,你们为什么要用卑鄙手段跟一个姑娘捣乱?纳摩镇上个个人都知道这姑娘是我的未婚妻;你们为什么要破坏她的名誉?为什么要致她死命?为什么要让她受古鄙这种人的侮辱?……请你们回答我。”

才莉道:“这倒奇了,萨维尼昂先生,那件事我们都莫名其妙,怎么来问我们?我从来没把于絮尔放在心上。自从米诺莱叔叔死了以后,我早把她丢在九霄云外,也没向古鄙提过她一个字;像古鄙那样的坏蛋,我连小猫小狗的事也不会托他的。嗳!米诺莱,你怎么不回答呀?你竟听任人家羞辱,把这种不名誉的事套在你头上吗?一个人有了王府一般的古堡,周围还有四万八收入的田产,想不到会没出息到这个地步!站出来行不行?你真是个脓包!”

“我不懂先生的意思,”米诺莱终于尖着嗓子回答。他调门很高,所以更容易听出他声音发抖。

“我有什么理由去害那个小姑娘?或许我对古鄙说过,我讨厌她住在纳摩;但羡来把她看上了,我却不愿意儿子娶她;就是这么回事。”

“古鄙全告诉我了,米诺莱先生。”

大家静默了一会,虽然时间很短,但是非常紧张:三个人你打量着我,我打量着你。才莉看见高个子丈夫的大胖脸抽搐了一下。

萨维尼昂接着说:“尽管你们是些虫蚁,我还是要彰明昭著的报复的,而且我有我的办法。弥罗埃小姐所受的侮辱,我不跟你这个六十七岁的人算账,我找你的儿子算账。只要小米诺莱先生踏进纳摩镇,我就找他决斗;他非和我交手不可,他也不会退缩的!要不然他就丢尽脸面,到处见不得人!倘若他不到纳摩来,我会上枫丹白露去!他躲不了的。你想丧尽廉耻,把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损害了名誉,就此算了吗?”

米诺莱道:“古鄙的诬蔑可不……不是……”

“要不要我叫你们两个人对质?”萨维尼昂打断了他的话,“告诉你,别把事情张扬出去!只让你,我,古鄙三个人知道;还是这样的好,一切等上帝在我们决斗的时候解决。我向你儿子挑战,还抬高了他的身份呢。”

“没这么容易!”才莉叫道,“嘿!你以为我肯让但羡来跟你,跟一个当过水手,靠击剑打枪吃饭的人决斗吗?你要是和米诺莱过不去,米诺莱在这里,你找米诺莱决斗就是了!可是我的儿子,你也承认他是不相干的,怎么要他负责?……别忙,还有我呢,我要你先试试老娘的手段!嗨,米诺莱,你老是这样发呆吗?你明明在自己家里,倒让人家在你老婆面前连帽子也不脱!我的小少爷,你先替我开步走!区区烧炭匠,在家也是主人翁。我不懂你说了一大堆废话是什么意思;趁早替我走出去;要是敢碰一碰但羡来,我一定来找你,找你跟你那个傻丫头于絮尔。”

接着她一个劲儿打铃叫佣人。

萨维尼昂不在乎才莉的叫嚷,临走又重复一句:“别忘了我告诉你们的话!”这句话好比在米诺莱夫妇的头顶上挂着一把剑。

“嗨!米诺莱,”才莉和她丈夫说,“你倒解释给我听听!一个年轻人,不会无事端端闯进一个布尔乔亚家里,唏哩哗啦的乱嚷,要跟人家的儿子拼命的。”

“那是混账的古鄙捣蛋;我许过他一个愿,他要是帮我廉价买进了罗佛,我就出钱帮他当公证人。事后我给他一成佣金,出了一张两万法郎的约期票,他准是嫌少了。”

“可是他有什么理由组织半夜音乐会,干许多下流事儿,侮辱于絮尔呢?”

“他要娶她做老婆。”

“他?娶一个不名一文的姑娘?算啦罢!哼,米诺莱,你跟我胡扯!凭你这么蠢,就没本领教人相信你的胡扯,小子!其中必有缘故,非要你说出来不可。”

“没有什么可说的。”

“没有什么?我可知道你是骗我;咱们走着瞧罢!”

“别跟我闹,好不好?”

“我教古鄙那个黑心鬼出场,你会沾了便宜才怪!”

“随你,你要怎办就怎办罢。”

“当然我要怎办就怎办!第一我不许人家碰但羡来;他要有什么三长两短,哼,我拼着上断头台,什么都做得出。啊!但羡来!……怎么,你还是这样不死不活吗?”

米诺莱和他女人这样的开始一吵架,自然精神上会有无数的烦恼。这一下,那笨贼才发觉自己内心的斗争和跟于絮尔的斗争,因为做错了事而规模扩大了;又添上一个可怕的敌人,把事情弄得更加复杂。下一天,他出去找古鄙想用金钱把他收买过来,看见各处墙上都写着:米诺莱是贼!遇到的人都向他表示同情,问他这匿名揭帖是谁写的;因为他一向没有头脑,所以众人听他支吾其词,倒也原谅他的。一般蠢汉依靠他们的弱点,总比聪明人依靠他们的才气沾到更多便宜。一个大人物和命运挣扎,大家是袖手旁观的;快要破产的杂货商却有人争着垫本。你道为什么?因为你庇护一个傻瓜,你会觉得自己了不起;只能和一个天才并肩,你就会不高兴。假定一个聪明人像米诺莱那样神色慌张,答非所问,那就完了。各处墙上那几个泄愤的字,虽然被才莉带着仆役抹掉了,但始终印在米诺莱的良心上。古鄙前天晚上已经和书办谈妥条件,临时却厚着脸推翻了。

“亲爱的勒葛,你瞧,我尽有力量盘下第奥尼斯的事务所,也有力量帮你把事务所让给别人。你那份契约作废了罢,至多不过损失两张官契。哪,我赔你七十生丁。”

勒葛怕古鄙怕得厉害,一句抱怨的话都不敢说。纳摩镇上不久都知道,米诺莱向第奥尼斯作了保,帮古鄙受盘事务所。未来的公证人写信给萨维尼昂,把自己所说的关于米诺莱的话否认了,又说公证人的职位不允许他和人决斗,最高法院有此规定,而他又是守法的人。同时他要对方从今以后待他客客气气,因为他踢蹴[的本领十分高强[124],萨维尼昂倘若胆敢挑战,他保证踢断萨维尼昂的腿。

纳摩墙上的红字不再出现了。但米诺莱夫妇之间的争吵并没停止。萨维尼昂沉着脸,一声不响。出了这些事以后十天,玛尚家的大小姐和未来公证人的亲事,已经在到处传扬了。女的相貌奇丑,有八万法郎陪嫁;男的身体畸形,有一个事务所;大概这门亲事会成功的,而且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有一次,古鄙半夜里从玛尚家出来,两个陌生人把他当街揪住,用棍子打了一顿,逃掉了。古鄙对这件事绝口不提;当时有个老婆子从窗洞里望了望,认得是古鄙,古鄙却始终否认。

治安法官把这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推敲了一番,看出古鄙对米诺莱有着莫名其妙的势力,决意要找出它的原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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