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絮尔·弥罗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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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这边商量,那边也商量

这方面,干女儿在琴上弹着韦白的《别意变体曲》给她干爹听;那方面,米诺莱–勒佛罗家的饭厅里,大家正在商量一个妙计,结果把这出戏文里头另外一个重要角色也带出场了。内地请客,饭桌上照例很热闹:再加从运河里载来的,或是蒲高涅方面、或是都兰纳方面的美酒,为大家助兴,一顿饭直吃了两个多钟点。才莉特意定了生蚝,海鱼和其他的名菜,替儿子接风。

饭厅颇像乡村旅店的客堂,中间摆着一张圆桌,桌面上的情形非常有趣。才莉看着规模宏大的下房心满意足了,又在大院子和种满蔬菜果树的园子之间盖一所屋子。她家中每样东西只求干净,实惠。勒佛罗–勒佛罗的作风对大家是个很大的教训,所以才莉绝不许建筑师随便乱来,浪费她的钱。饭厅只糊着上油的花纸,摆着胡桃木椅子,胡桃木酒柜,一只珐琅质的火炉,挂着一只时钟和一只晴雨表。杯盘虽是普通的白瓷,但桌布和大批的银器使饭桌显得灿烂夺目。因为只雇一个厨娘,才莉自己少不得奔进奔出,像香槟酒瓶里的铅丸一般。等她端上咖啡,候补律师但羡来把早上发生的大事和后果都弄明白了,才莉关上门,请公证人第奥尼斯发言。屋内鸦雀无声,每个承继人的眼睛都盯着那张公证人的脸;这就不难看出吃公事饭的人对一般家庭的影响。

他说:“诸位老弟,你们的叔叔是一七四六年生的,今年八十三岁;可是老年人往往会走上邪路,而这个小……”

“小毒蛇!”玛尚太太抢着说。

“小坏蛋!”才莉补上一句。

第奥尼斯往下说:“咱们只叫她名字罢。”

克莱弥埃太太道:“她的名字就是女强盗。”

“美丽的女强盗。”但羡来补充。

第奥尼斯接着说:“这小于絮尔是他的心肝宝贝。诸位都是我的主顾,我为了你们的利益,并没等到今天才打听消息,据我所知,这年轻的……”

“小毛贼!”稽征员嚷着。

“抢遗产的女棍!”治安裁判所的书记说。

公证人道:“诸位,别闹!要不然我戴上帽子,失陪了。”

“得了罢,老头儿,”米诺莱替他斟着罗姆酒[90] ,“再来一杯!……那真是罗马来的。好啦,你快点儿说罢。”

“于絮尔固然是约瑟·弥罗埃的女儿,但约瑟是你们老叔的岳父,华朗丁·弥罗埃的私生子;所以于絮尔是但尼·米诺莱医生非正式的内侄女。既然是非正式的内侄女,医生倘若立一张有利于她的遗嘱,也许会受到攻击。要是他把家私传给她而你们跟她打官司,那对你们也很不利;因为人家可以说于絮尔和医生并非亲戚[91] 。不过一个没人保护的姑娘遇到这场官司,一定会着慌,想法跟你们和解的。”

才毕业的法学士急于卖弄才学,说道:“法律对私生子女的权利限制得非常严格,据一八一七年七月七日最高法院的判例,私生子对于他们的祖父不能有任何要求,连要求饮食都不行。可见当局把私生子女的亲属关系推得很广。法律在这方面的限制一直应用到私生子女的后代,因为把财产赠予私生子女的后人,就是间接赠予私生子女。我们把民法七五七、九○八、九一一各条综合起来,就可得到这个结论。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有件案子,巴黎高等法院把祖父传给非正式孙子孙女的遗产克减了。要说亲属关系,这位祖父和非正式的孙子孙女,正如米诺莱医生和于絮尔一样的疏远。”

古鄙道:“我觉得这种看法只适用于祖父母对私生子的后代;姑丈等等是不相干的。一个人的舅子既是私生子,他和舅子的儿女就不成其为亲戚。于絮尔对米诺莱医生,根本是外人。记得一八二五年,我刚念完法律的时候,高玛的高等法院判决一件案子,说私生子一旦死了,他的后代就不能和先人的亲戚再成立什么间接的关系。现在于絮尔的父亲就是死了的。”

古鄙的论据当时所发生的作用,大可引一句新闻记者在国会报导中常用的话,叫作全场骚动。

“这个话有什么意思呢?”第奥尼斯嚷道。“法院还没遇到姑丈对非正式内侄女的赠予案子;万一遇到的话,对私生子极严格的法律很可以应用上去,尤其在这个宗教极受尊敬的时代。所以我敢担保,这件案子一定能和解;倘若你们决心跟于絮尔把官司打到最高法院,那么和解更不成问题。”

一般承继人听了,仿佛金山银山已经摆在眼前,便高兴起来,有的笑逐颜开,有的挺挺腰板,有的做着手势,再也看不见古鄙的不以为然的表示。然后,听到公证人说出两个可怕的字儿“可是!……”大家又静下来,心里发慌了。

第奥尼斯仿佛拉了一下傀儡戏后台那根牵动轮盘,使傀儡一蹦一跳的线: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瞪着他,脸也摆成一个同样的姿势。

他说:“可是没有一条法律能阻止老人认于絮尔做养女或是跟她结婚。认养女是可以推翻的,我想你们打起官司来准赢:高等法院对过继问题绝不马虎,侦查期间一定会问到你们。尽管米诺莱医生得着圣·米歇勋章,荣誉团勋章,当过拿破仑的医师,也是要输的。你们为过继的事固然不用害怕,但要是他们结婚又怎办呢?老头儿相当狡猾,很可能到巴黎去住上一年再结婚,在婚书上写明送妻子一百万法郎。因此,唯一使你们的遗产受到危险的,是小姑娘和她的姑丈结婚[92] 。”

说到这儿,公证人歇了一会。

古鄙摆出一副精明能干的神气,接着说:“还有一个危险,便是立一张委托赠予的遗嘱给第三者,比如篷葛朗先生罢,托他将来把遗产转交于絮尔[93] 。”

第奥尼斯打断了他帮办的话:“倘若你们跟老叔捣乱,不好好的奉承于絮尔,他一恼之下,不是和孩子结婚,就是像古鄙说的,来一个委托赠予;可是这种方式的遗赠,危险性很大,我想他不会采取的。至于结婚,要阻挠也容易得很。只消但羡来对小姑娘露出一点儿追求的意思,她哪有不喜欢年轻貌美,纳摩镇上的风流公子,倒反挑中一个老头儿的?”

车行老板的儿子听到有偌大家私,又垂涎于絮尔的姿色,不禁心里痒痒的,凑着才莉的耳朵说道:“母亲,要是我娶了她,全部家产都是咱们的了。”

“你疯了吗?你将来有五万法郎进款,还有当国会议员的希望;亏你想得出这种念头!只要我活着,绝不让你结那种不三不四的亲,断送你的前程。你贪图她七十万家私吗?……你傻不傻?镇长的独养女儿就有五万法郎进款,已经跟我提过亲啦……”

母亲对儿子说话这样不客气,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但羡来一听之下,觉得再没希望娶美丽的于絮尔了;才莉只要把蓝眼睛一瞪,拿定了主意,但羡来父子俩一向是拗不过她的。

克莱弥埃太太碰了碰丈夫的肘子,丈夫便高声说道:“喂!你说,第奥尼斯先生,万一老头儿当了真,把干女儿许给但羡来,拿全部家当给了她,咱们不是落空了吗?他只消再活五年,财产就要上百万了。”

才莉嚷道:“没有这回事!我口眼不闭,但羡来绝不能娶一个私生子的女儿,娶一个人家为了做好事而领养的,在街上捡来的女儿!别见鬼罢!将来叔父死了,我儿子就是米诺莱家的代表;姓米诺莱的五百年来都是清清白白的布尔乔亚。这种家世也抵得上贵族了。你们放心:但羡来要有了当选议员的把握才娶亲呢。”

这篇自命不凡的议论,立刻得到古鄙的拥护,他说:“但羡来一朝有了两万四收入,不是当高等法院的庭长,便是当检察长,这都是进贵族院的门路;若是他糊里糊涂结了婚,什么都完了。”

一般承继人听了,七嘴八舌,彼此都说起话来;米诺莱把桌子一拍,仍旧要公证人发言,大家才静下来不出声了。

第奥尼斯说道:“你们的老叔是个正人君子,自以为长生不老的;但像所有的聪明人一样,很可能不立遗嘱就被死神请了去。所以我主张,先劝他把现金作投资,投资的方式要使他不容易剥夺你们的承继;而眼前就有一个机会在这里。小包当丢埃欠了十多万债,关在圣·贝拉奚监狱。他老娘知道了,哭得像玛特兰纳,特意请夏伯龙神甫去吃饭,没有问题是商量这件事的。我预备今天晚上去见你们老叔,劝他把行市到了一百十八法郎的,有担保的五厘公债卖掉,筹了现款来借给包当丢埃老太太,她可以拿鲍第埃农庄和镇上这所屋子作抵;这样,她就能替浪子还债,救他出狱。以公证人的身份,我很可以替糊涂的小包当丢埃说话,我劝老头儿调动资金也在情理之中:立文书,做买卖,不都是我的进账吗?倘我能做他的顾问,还可以劝他把借出之后多余的钱买进别的田地;上好的产业,我手头有的是。他的家私一朝变了本地的不动产,或是凭抵押品借给了当地的人,那就逃不了啦。他再要想变成现金的话,我们总有办法阻挠的。”

这一席话比姚斯先生[94] 说的更巧妙,立论的正确使承继人大为惊异,四下里响起一阵唧唧哝哝的声音,表示赞成。

公证人随即下了结论:“所以你们应当协力同心,把老叔留在纳摩;这儿他已经住惯了,而且你们还能监视他。想法使小姑娘有个情人,她就不会嫁给……”

古鄙忽然起了野心,问道:“万一她真嫁了那个情人呢?”

公证人回答:“那事情也不算太糟,损失也看得见的;老头儿预备给多少陪嫁,可以打听出来。但要是你们派但羡来出马,他不妨把小姑娘拖延时日,拖到老头儿故世的时候。亲事可结可离,有什么难处!”

古鄙道:“如果老医生还要活好多年,那么最简单的办法不如把她嫁给一个规规矩矩的男人,拿着十万法郎陪嫁搬到桑斯,蒙太奚,或是奥莱昂,替你们把她带走。”

在场只有第奥尼斯,玛尚,才莉和古鄙四个人有头脑,他们意味深长的彼此望了望。

才莉咬着玛尚的耳朵,说道:“那可是梨子生了虫,从里头蛀出来啦。”

玛尚回答:“干吗让他来参加呢?”

但羡来向古鄙嚷道:“对你倒很合适。不过你能有一天收拾得干干净净,讨老人和他干女儿喜欢吗?”

“你要把肚子去挨裙撑子,可是做梦了。”车行老板终于也明白了古鄙的用意。

这句粗俗的打趣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古鄙把众人扫了一眼,神气那么凶狠,吓得大家马上止住了笑声。

才莉凑着玛尚耳朵,说:“现在当公证人的都唯利是图;第奥尼斯万一为了招揽生意,倒过去帮了于絮尔[95],又怎办呢?”

“我相信他是靠得住的。”玛尚向才莉挤了挤那双狡猾的小眼睛,心里还想补上一句:“他有把柄在我手里。”但他终于咽了下去,高声说道:

“我完全赞成第奥尼斯的意见。”

“我也赞成。”才莉嘴里这么说,已经疑心公证人为了利害关系和玛尚串通一起。

“我太太投过票了!”车行老板说着,又呷了一小口饭后酒;他早已酒醉饭饱,脸色都发紫了。

克莱弥埃也说:“那很好。”

“那么我饭后就得去走一遭了?”第奥尼斯又追问一遍。

克莱弥埃太太对玛尚太太说:“要是第奥尼斯先生的话不错,咱们就应该跟从前一样,每星期晚上去拜访叔叔,完全照第奥尼斯先生的办法做去。”

“嗯,是的,去受他那种招待!”才莉叫起来,“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年也有四万法郎进款,几次三番请他,都被他拒绝了。哼,我们有什么地方比不上他?我虽不会开药方,可是当这个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玛尚太太听了,心中有气;她说:“我没有四万法郎进款,自然一万也损失不起!”

克莱弥埃太太道:“我们是他的小辈,应该侍候他,对他家里的情形也能看得清楚些;表嫂,你将来会感激我们的。”

公证人举起手指放在嘴唇前面:“别亏待了于絮尔,特·姚第老头还拿自己的积蓄送给她呢!”

但羡来嚷道:“好吧,让我去换一套漂亮衣服。”

古鄙跟着他东家出了车行,说道:“刚才你那一套,和巴黎最高明的诉讼代理人台洛希一样厉害。”

“可是他们还跟我计较公费呢!”公证人苦笑了一下。

那些承继人陪着第奥尼斯和他的帮办走出来,个个人带着酒醉饭饱的神气,走到广场上,正遇上晚祷完毕。不出公证人所料,夏伯龙神甫搀着包当丢埃太太的手臂一块儿走着。

玛尚太太指着刚走出教堂的于絮尔和她的干爹,对克莱弥埃太太道:“她还拉他去做晚祷呢。”

“咱们跟他说话去。”克莱弥埃太太说着,迎着老人走过去了。

自从在车行里开过会以后,众人脸上都换了一副表情,米诺莱医生看了很诧异,私忖他们为什么装作这样亲热。为了好奇,米诺莱医生让于絮尔跟两个女的见面;她们俩堆着假笑,好不肉麻的向于絮尔行礼。

克莱弥埃太太道:“舅舅可允许我们晚上来拜访吗?有时我们怕打搅舅舅;可是我们的孩子好久没来向舅公请安了;我们的女儿也到了年纪,应该认识认识我们亲爱的于絮尔了。”

医生回答:“于絮尔的脾气跟她的名字一样,孤僻得很呢 。”

“我们来陪陪她,她就随和了,”玛尚太太接着说。这位管家妇还想用俭省的理由遮盖她的用意:“并且,叔公,听说叔公的干女儿弹得一手好琴,我们很高兴能够听听。我跟克莱弥埃太太想请于絮尔的老师教我们的孩子;他有了七八个学生,也许学费能便宜些,不超过我们的能力。”

老人说:“好吧;我还想替于絮尔请个歌唱教师,那么事情更容易商量了。”

“那么叔公,晚上见,我们带着你的侄孙但羡来一块儿来,他马上就要当律师啦。”

“晚上见。”米诺莱回答,他想借此看看这般小人究竟存着什么心。医生的外甥女和表侄孙女握了握于絮尔的手,装作挺亲热的说了声:

“再见。”

“噢!干爹,我心中的欲望都被你猜着了。”于絮尔嚷着,向老人不胜感激的望了一眼。

他说:“因为你嗓子很好。我还想替你找个图画教师和意大利文教师。”他推开家里的铁门,瞧着于絮尔,又道:“一个女子的教育,应当使她出嫁的时候无论什么地位都够得上。”

于絮尔脸红得像樱桃:干爹似乎正想着她所想的那个人。她觉得自己快要把不由自主的,常常想念萨维尼昂的心情,和为了他而竭力要求进修的欲望,告诉老人了;她去坐在一大堆浓密的藤萝底下,远远望去,她好似一朵蓝白相间的花。

她看见老人走过来,想换个题目,不让他再想着那些自己为之出神的念头,便说:“干爹,你瞧你的外甥女和表侄孙女对我多好;她们都是怪和气的。”

老人叫了声:“可怜的孩子!”

他把于絮尔的手放在自己臂上,轻轻拍着,带她走上沿河的平台,在那儿谈话是没有人听见的。

“干吗你要说可怜的孩子?”

“你没看见她们怕你吗?”

“为什么?”

“我信了教,我的承继人都着急了;他们一定认为我的进教是受你的影响,还以为我要剥夺他们的遗产,让你多得些家私……”

“那怎么会呢?……”于絮尔望着她的干爹,很天真的说。

老人抱起孩子,亲了亲她的脸颊:“噢!你是我晚年的安慰。我刚才求上帝让我多活几年,原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我。我希望活到能替你找着一个合适的人,把你交托给他为止。我的小天使,你等会儿瞧着米诺莱,克莱弥埃,玛尚在这儿做的戏罢。你是要我活得舒服,活得长久!他们却巴不得我早死!”

于絮尔道:“上帝不许我们憎恨;但要是你说得不错……噢!我也要痛恨他们了。”

蒲奚伐女人站在石级高头,那在花园这边正好是走廊尽处;她喊了声:“吃晚饭了!”

饭厅壁上是用漆描的中国画,还是勒佛罗–勒佛罗遗下的装饰。于絮尔和干爹在这间精致的餐室内吃到饭后点心,治安裁判所的法官来了。医生请他喝一杯自炒、自磨、用一只叫作夏伯太的银壶自煮的莫加、蒲蓬和玛蒂尼葛的混合咖啡;那是只有最亲密的朋友才能受到的款待。

“哎,哪!”篷葛朗抬了抬眼镜,带着俏皮的神气望着老人,“外边可闹得满城风雨了;你一踏进教堂,你那批承继人就起哄啦。你的财产要捐给教会了,要送给穷人了,诸如此类。你刺激了他们,他们发急了。我看见他们在广场上的第一阵骚动,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老人嚷道:“于絮尔,我刚才对你怎么说的?我知道你听了会难过,可是也顾不得了;你应当认识认识世道人心,才能提防那些没来由的仇恨。”

“关于这件事,我有句话跟你说。”篷葛朗想借此机会,和老朋友谈谈于絮尔的前途。

满头白发的医生,抓起一顶黑丝绒便帽戴上了;法官怕着凉,也戴着帽子;两人沿着平台踱来踱去,商量用什么方法,才能替于絮尔保全干爹预备给她的财产。第奥尼斯认为照顾于絮尔的遗嘱不能生效的主张,法官是知道的;纳摩镇上的居民太关切米诺莱的承继问题了,不能不引起当地的法学家们纷纷议论。篷葛朗认定于絮尔和米诺莱医生根本不算亲戚;但他也感觉到,立法的本意是不允许有非正式的分子羼入家庭的。起草法典的人只想着父母对私生儿女的褊心,没料到旁系尊亲对私生子女的后人也会有感情。显而易见,法律在这方面是有疏漏的。

古鄙,第奥尼斯,但羡来,刚才讲给承继人们听的法理,篷葛朗也和医生说了一遍,又道:“在别的国家,于絮尔绝对不用担心;她是合法配偶所生的女儿,她的父亲仅仅是不能承继令岳华朗丁·弥罗埃的遗产。不幸我们的司法界很有才气,喜欢一步一步做推论,揣摩立法的精神。律师们会大谈道德,说法典上的疏漏是由于立法者太老实,没预料到这种情形,但他们至少已经把原则确定了。这场官司必定拖延时日,所费不赀。以才莉那个性格,恐怕只要告到最高法院为止,那时我是不是还在世界上可没有把握了。”

医生嚷道:“尽管是理直气壮的官司,也不一定准赢。我已经想到辩诉状上的理由:私生子继承权利的限制应当推广到什么程度?一个大律师的声名,就靠能够打赢下风官司。”

篷葛朗道:“婚姻是社会的永久基础,我恐怕推事们为了保护婚姻制度,会把法律的含义尽量推广。”

老人没有说明自己的主意,只是拒绝采用委托赠予的办法。篷葛朗提议用结婚来保障于絮尔的财产,医生却回答说:“可怜的孩子!我可能再活十五年,那她怎么办呢?”

“那么你打算怎办呢?”篷葛朗问。

“咱们再考虑,让我再想想罢。”老医生显然是支吾其词。

那时,于絮尔过来说第奥尼斯要找医生谈话。

“第奥尼斯已经上门了!”米诺莱望着法官叫了一声,又回答于絮尔说:“好吧,请他进来。”

“我敢打赌,他是替你的承继人做幌子的;他们和第奥尼斯一块儿在车行里吃饭,一定安排好什么计策了。”

公证人由于絮尔带到花园的尽头。行过礼,无关紧要的说了几句,第奥尼斯要求医生和他单独谈话。于絮尔和篷葛朗便回进客厅。

篷葛朗记着医生说的最后两句话:“咱们再考虑,让我再想想罢……”心上想:“哼,聪明人老是这一套;有朝一日,冷不防被死神请了去,他们心爱的人儿就受累了。”

专办事务的人对优秀人物的不信任是很显著的,他们承认优秀人物的长处,却不容许他们有短处。但这不信任的心理也许倒是一种褒奖。事务家看到高明的人站在山峰上,便以为他们不会走到平地上来,照顾到在金钱方面能变成大资本、在自然科学方面能变成整个世界的、极细微的小节。这个见解可是错了!一个有感情的人,一个有天才的人,都是巨纤不遗,无所不见的。篷葛朗因为医生不露口风,未免心中怏怏;但为了于絮尔的利益,并且觉得这利益的确受到危险,便打定主意要保护她,不让承继人欺负。篷葛朗又因为没法知道老人和第奥尼斯谈些什么,心里焦急得很。

他打量着于絮尔,暗暗想着:“不管于絮尔多么纯洁,至少有一件事,少女们都是有自己的主张的。让我来试她一下!”他用手扶了扶眼镜,对于絮尔说道:“米诺莱–勒佛罗夫妇,很可能替他们的儿子向你说亲。”

可怜的孩子脸色发了白;以她的教养和庄重的性格,她绝不肯去偷听第奥尼斯和老医生的谈话的;但她盘算了一会,觉得自己可以出场,如果干爹认为不妥,会向她示意的。医生做书房用的那间中国式水阁,落地长窗外面的百叶窗,还打开在那里。于絮尔灵机一动,走过去关窗。她先向法官告罪,表示要失陪一下。法官微笑着回答:

“你请便罢!请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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