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絮尔·弥罗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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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有遗产的叔父

故事没讲下去以前,也许一般认真的读者希望先看到一张承继人的名单;为了解三位家长或者他们的太太,跟忽然信了教的老人有什么亲属关系,那张名单原是少不了的。而内地人家血统的交错,也是一个可以引起我们许多感想的题目。

纳摩镇上只有三、四家不知名的小贵族,姓包当丢埃的算是有声望的一家。他们来往的只限于在四乡有田产或古堡的,例如圣·朗日那块上好产业的主人特·哀格勒蒙,还有田地都抵押光了,一般布尔乔亚都眼巴巴的等着并吞他产业的杜·罗佛侯爵。住在镇上的贵族是没有财产的。特·包当丢埃太太的全部家私,只有一处岁入四千七百法郎的田庄和镇上一所屋子。跟这个微不足道的圣·日耳曼郊区[42]对抗的,有十来家富户,都是从前的磨坊主人,或是退休的商人,总之是个小型的布尔乔亚阶级;在他们之下就是一般零售商,贫民和乡下人了。这些布尔乔亚,像在瑞士的郡县和许多别的小国中一样,都发源于几个土著的家庭,祖上也许还是高卢人;他们控制了一个地方,逐渐蔓延,几乎把所有的居民都变做了亲戚。路易十一的朝代,平民已经把外号变做本姓,有几个并且和封建的姓氏混合了;那时纳摩的布尔乔亚共有米诺莱,玛尚,勒佛罗和克莱弥埃四姓。到路易十三治下,这四个姓已经化出玛尚–克莱弥埃,勒佛罗–玛尚,玛尚–米诺莱,米诺莱–米诺莱,克莱弥埃–勒佛罗,勒佛罗–米诺莱–玛尚,玛尚–勒佛罗,米诺莱–玛尚,玛尚–玛尚,克莱弥埃–玛尚……这些姓氏再加上“小辈”和“长房”一类的称号,或者叫作克莱弥埃–法郎梭阿,勒佛罗–雅各,约翰–米诺莱等等[43] 。倘若平民阶级有天需要谱系学者的话,便是昂赛末神甫复生[44] ,也要被这些姓氏搅昏头的。四份人家由于通婚和后嗣关系,变出许多万花筒式的姓氏,越来越复杂。编纂《高太年鉴》的本多会教士,研究日耳曼贵族错杂的家谱,下的工夫固然极精密,但遇到纳摩布尔乔亚的世系表,恐怕也不容易应付了。好些年来,米诺莱一姓是开制皮作的,克莱弥埃一姓是开磨坊的,玛尚是做买卖的,勒佛罗始终是庄稼人。算是地方上的运气,这四个主干的根须并不单纯往地下伸展,而是抽出新芽来,或是靠某些离开本乡另谋发展的子孙,接种到外面去:有些米诺莱在墨仑开铁店,有些勒佛罗到了蒙太奚,有些玛尚到了奥莱昂,还有些克莱弥埃在巴黎做了要人。从蜂房里分群出去的那批蜜蜂,命运各各不同。一般有钱的玛尚当然雇用了穷的玛尚,正好比日耳曼的贵族为奥地利或普鲁士的王室服务。同一个州里,就有一个当兵出身的米诺莱替一个百万家财的米诺莱做保镖。打个比喻说,这四个只有姓和血统相同的梭子,一刻不停的织着一匹布,一段做了衣衫,一段做了饭巾,一段做了细密的麻布,一段只是粗糙的里子布。他们之中在社会上成为头脑的,心脏的,或是单单跑腿的,不论是胼手胝足的也罢,有肺病的也罢,天才也罢,都属于同一血统。他们的族长都忠于乡土,住在小镇上。彼此的亲戚关系随着人事而忽远忽近,而人事变迁的标识便是那些古怪的外姓。不论你上哪儿,只要换掉姓氏,到处都是同样的情形,只缺少一些从封建阶级沾染得来,而被华德·司各脱写得那么生动的诗意。

我们不妨把目光放远一些,从历史上去考察一下人类的发展。所有十一世纪的贵族,除了加贝王族,几乎已经全部绝迹,但对于今日的几个世家,如洛昂,如蒙莫朗西,如鲍弗勒蒙,如冒德玛,都是有关系的;他们的血统只要传到最后一个名副其实的贵族。换句话说,一切布尔乔亚都是亲戚,一切贵族也都是亲戚。圣经上讲谱系的那一段,很深刻的说,闪、含、雅弗三家的后代在一千年中可以布满地球。一家能成为一国,不幸一国也能销声匿迹,重新成为一家。我们的祖先总跟着年代而越来越多,像几何级数一般增加而数目是自乘的[45] ;要证明一家可成为一国,一国可成为一家的话,只消在追溯祖先的时候引用一个波斯哲人的计算。相传他发明了棋戏,向波斯王要求酬报,第一个棋盘要一根麦穗,以后每个棋盘以累进法加倍,结果是把整个王国送给他还不够。贵族是靠经久不变的制度保护的,布尔乔亚是凭孜孜不倦的劳动与巧妙的经商生存的;贵族网与布尔乔亚网的交错,两种血统的对抗,便产生了一七八九年的革命。现在,贵族与布尔乔亚差不多已经混合,双方都有大批毫无遗产的旁系亲属。他们将来怎么办呢?答案就要看以后的政局了。

因走进教堂而轰动一时的米诺莱医生,他的一支在路易十五治下只是简简单单的米诺莱。因为人口众多,五个弟兄姊妹之中的一个到巴黎去找出路了,难得再在本乡露面;祖父母故世的时候,他的确是回来领他的一份遗产的。和一切意志坚强,想在巴黎上流社会占一席地的青年一样,米诺莱吃了许多苦;但成就之大,恐怕远过于他当初的期望。他先研究医学,那是本领与运气都要紧,甚至运气比本领更要紧的职业。承蒙同乡杜邦[46]抬举,很幸运的跟服尔德戏称为莫赖的莫勒莱神甫有交情 ,又得到百科全书派的庇护,米诺莱医生死心塌地的跟着狄德罗的朋友,大名鼎鼎的鲍尔端医生。米诺莱年轻的时候见过达兰贝尔,埃凡丢斯,霍尔巴赫男爵,葛利姆[47] ;他们后来都和鲍尔端一样对米诺莱很关切。一七七七年左右,他病家很多,大半是无神论者,百科全书派,感觉论者,唯物论者……总之是当时一般有钱的哲学家,你爱怎样称呼都可以。他虽不是江湖医生,却发明了红极一时的勒黎埃佛药膏,由百科全书派的机关刊物,《法兰西雄辩周报》大捧特捧,在封底上常年登着广告。药剂师勒黎埃佛是化学家罗埃尔的学生,正如米诺莱是鲍尔端的学生;米诺莱发明药膏,本意只想在《药典》上有个名字;勒黎埃佛却精明能干,认为是笔好买卖,赚的钱也很公道的分给米诺莱。其实,用不到这样的厚利,一个人也很容易成为唯物论者。一七七八年,正当《新哀络绮思》[48] 风行一世,有些人开始单为爱情而结婚的时代,米诺莱医生爱上了于絮尔·弥罗埃,和她结了婚。她的父亲是有名的洋琴家,叫作华朗丁·弥罗埃;她本人也是个出名的音乐家,身体娇弱,在大革命中故世的。米诺莱和劳白斯比哀很亲密,大革命以前曾经帮助他,使他一篇应征的论文得到金像奖,题目叫作:一人犯罪,全家受辱,渊源何在?此种舆论是否害多利少?若然,当用何法补救?论文原稿,恐怕还保存在曼兹的王家科学艺术学会,米诺莱便是这学会的会员。有了这种交情,医生的太太在大革命期间本可有恃无恐;但她感觉过于灵敏,早就害着动脉瘤,又为了断头台的恐怖,吓得心惊胆战,把病益发加重了。虽则疼爱她的丈夫对她保护周密,她仍看到了满载死犯的囚车,而车上正好有罗兰夫人在内。这一幕就成为她致命的原因。米诺莱平日对于絮尔百依百就,让她过着情妇一般的生活;她死后,医生的钱差不多完了,劳白斯比哀便安插他做了某医院的主任医师。

当年为了梅斯曼的催眠术大开论战的时期,米诺莱颇享盛名,他的本家还不时想起他。但大革命的分解力量太强了,家庭关系都为之中断;一八一三年左右,纳摩镇上已经没人知道有米诺莱医生这个人。那时他倒由于偶然的机会,想起归隐故乡,像兔子一般躲到老窟里来终老了。

在法国境内游历,单调的平原很容易教人厌倦;倘在山岗高头,或是下坡的时候,或是峰回路转的当口,满以为迎面无非是一片荒凉的景色,而事实上却看到一个清秀的山谷,受着河流灌溉,岩石之下荫蔽着一座小镇,好似中空的枯树之间藏着一个蜂房,那时谁不欣喜欲狂呢?你听见走在牲口旁边的马夫一声吆喝,自会驱走睡魔,欣赏那美丽的景致,当做梦中之梦。正如读者在一本书里发现了精彩的段落,旅客也体会到了大自然中的一股灵气。从蒲尔高涅方面来的人一眼看到纳摩,就有这种感觉。市镇四周尽是光秃的岩石,有灰的,有白的,奇形怪状,跟罗列在枫丹白露森林中的一般无二;其中挺立着疏疏落落的树木,很显明的在天边映出它们的倩影,使那些像倒坍的城墙般的岩石另有一种田园风味。蒲隆与纳摩之间,沿着大路连绵起伏的、全是树木茂盛的岗峦,到这里才告结束。形状不一的巉岩底下,展开着一片草原,洛昂河横贯其中,形成许多瀑布。蒙太奚大道旁边的这幅秀美的风景,颇像歌剧中的布景,一切效果仿佛都是经过设计的。

一天早上,米诺莱医生到蒲尔高涅看了一个有钱的病人,急于回巴黎,没有在前一站上说明要走哪一条路,不知不觉被马夫带到了纳摩。他一觉醒来,看到那片风景,正是他消磨童年的地方。那个时期,好几位老朋友都故世了。这位百科全书派的信徒眼看拉·哈泼信了旧教;勒勃伦–班达尔,玛丽–约瑟·特·希尼埃,莫勒莱和埃凡丢斯太太的葬礼,他都参加过了;看着服尔德声望低落,在弗莱隆之后又受到乔弗罗埃的攻击;米诺莱医生自己也想到退休了。包车停在纳摩的大街上段打尖,他便有心打听一下亲属的情形。米诺莱–勒佛罗亲自跑来见医生,医生发觉车行老板原是他大哥的嫡亲儿子。这侄儿说,他娶的老婆是勒佛罗–克莱弥埃老头的独养女儿;十二年前丈人死了,把车行和纳摩镇上最漂亮的客店传给了他。

医生问:“那么侄儿,我还有别的承继人吗?”

“还有我的姑母,嫁给玛尚–玛尚家的,是你的姊妹。”

“不错,她丈夫是圣·朗日田庄的总管。”

“姑夫先死,接着姑母也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最近嫁了克莱弥埃–克莱弥埃;他人很不错,只是还没找到差事。”

“啊!她就是我嫡亲的外甥女罗。我弟兄之中,一个当水手的,没娶亲就死了;一个当上尉的,在蒙德–莱奚诺阵亡了,可见父系方面的人都完啦。那么我母系方面还有亲戚没有?我母亲是约翰·玛尚–勒佛罗家的人。”

米诺莱–勒佛罗答道:“约翰–玛尚–勒佛罗一家只剩一个女儿,嫁给克莱弥埃–勒佛罗–第奥尼斯,他是承包军中的草料生意,死在断头台上的。他老婆因为家破人亡,郁郁闷闷的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嫁给勒佛罗–米诺莱,在蒙德洛种田,日子过得不错。他们的女儿最近嫁了玛尚–勒佛罗,在蒙太奚的公证人手下当书记,他父亲在蒙太奚当铜匠。”

“原来我的承继人不少哇。”医生高高兴兴的说着,要侄子陪他在纳摩镇上走走。

微波荡漾的洛昂河在镇上横贯而过;两岸有些砌着平台的花园和整洁的屋子,单看外表,好像这地方竟是人间福地。医生从大街拐进布尔乔亚的当口,米诺莱–勒佛罗指着勒佛罗先生的一所屋子,说主人是巴黎有钱的五金商,最近才故世的。

“叔叔,这所漂亮屋子要出卖呢,临河还有一个挺好的花园。”

屋子前面有一个铺着石板的小院子,两旁是邻屋的界墙,邻居被浓密的树荫和蔓藤遮掉了。医生看着,说道:“进去瞧瞧罢。”

他走上很高的石梯,扶手高头摆着白的、蓝的珐琅盆,盆中柘榴红开得很盛。医生道:“原来底下还有地窨子。”

像多数内地房屋的格式,屋子中间是一条过道,前通院子,后通花园;过道右边只有一间客厅,开着四扇窗,两扇朝院子,两扇朝花园;勒佛罗把其中一扇改做了门洞子,通到一所砖砌的花房,花房很深,从客厅直达河边,尽头又有一间恶俗不堪的中国式的水阁。

米诺莱老人道:“这花房盖上屋顶,铺上地板,就能安放我的藏书;那古怪的小建筑可以改做一间精雅的小书房。”

过道那一边,靠花园有一间餐室,墙壁是黑漆底子,画着金碧花卉。餐室后面是楼梯道,再往后去有一个放碗盏的小间,过去便是灶屋;灶屋的窗朝着院子,装有铁栅。二层楼上有两个兼带套房的卧室;顶上是几间阁楼,装着护壁板,还能住人。临着院子和花园的外墙,为了爬墙的藤萝,从上到下都钉着绿漆的木条子;临河一带砌着平台,摆着珐琅质的花盆。医生匆匆忙忙看了一遍,说道:

“嗯,勒佛罗–勒佛罗倒着实花了些钱!”

米诺莱–勒佛罗答道:“噢!花了很多呢!他喜欢花草,那真是胡闹!我女人说的:‘花有什么出息?’你瞧,还有一个巴黎画家把过道的壁上也画满着花呢。到处嵌着大镜子。平顶也重新做过,光是四角堆花的嵌线就要六法郎一尺。饭厅的地板都用小木块拼的,简直发疯!屋子并不因此多值一个钱。”

“好吧,侄儿,你替我买下来,帮我出点儿主意;我把我的地址写给你。其余的事,只要跟我的公证人接洽好了。”他走出门,又问了声:“对面住的是谁?”

车行老板回答:“是个逃亡贵族 [49],叫作什么特·包当丢埃骑士。”

屋子买进以后,那名医并不搬来,却写信教侄儿出租。纳摩的公证人刚把事务所盘给首席帮办第奥尼斯,便租下老勒佛罗的别墅。过了两年,正当拿破仑在纳摩附近作最后挣扎的时节,老公证人死了,医生的屋子又得另招房客。那些承继人空欢喜了一场,大失所望,认为他想回故乡的念头只是有钱人一时之兴,巴黎一定有什么得宠的人把他留着,将来会夺掉他们遗产的。但米诺莱–勒佛罗的女人借此机会写信给医生。医生回信说,等巴黎和约签了字,路上没有了乱兵,交通恢复了,他立刻住到纳摩来。随后他带着两个病家来了一次,一个是救济院的建筑师,一个是家具商。这两人负责修理屋子,改造内部,搬运家具。米诺莱–勒佛罗太太把已故公证人的厨娘荐去看守屋子,医生也就雇用了。

虽则迦蒂南与勃里一带在那时是大局演变的中心,但承继人们一知道他们的叔叔,或是舅舅,或是表叔祖,要正式住到纳摩来的消息,他们的家属便心里痒痒的,但也差不多是名正言顺的,急于打听消息。大家在心里盘算:老人家是不是很有钱?是俭省的还是会花钱的?有没有存着什么终身年金?他们费了不知多少心计,经过不知多少暗中的刺探,终于打听出下面一些事实。

医生自从太太于絮尔·弥罗埃死了以后,在一七八九至一八一三年间挣的钱照理是不少的,因为他从一八○五年起就担任皇帝的顾问医师[50] ;但谁也不知道他财产的总数。他生活很简单,住着一个华丽的公寓,包着一辆论年的马车,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开支了;他从来不请客,几乎老在外边吃饭。女管家因为不能跟着到纳摩来,非常气愤,告诉车行老板的女人才莉,说医生手里有年息一万四的公债。他行医二十年,加上医院的主任医师,皇帝的顾问医师,学士会会员等等的头衔,业务收入当然格外可观;但历年存放所得,只有一万四的利息,可见他至多只积了十六万法郎。既然一年只能积蓄八千法郎,他不是有许多不良嗜好要满足,便是有许多善事要做;但女管家和才莉都猜不透资产不丰的原因。事实上,米诺莱医生是巴黎最乐善好施的一个人,区里的居民对于他的告老还乡惋惜不置,但他和拉莱[51]一样,做的好事都是极秘密的。

他已经得了荣誉团四等勋章,最近路易十八又封他为圣·米歇骑士,大概是他的退休使王上能够安插一个私人的缘故。一般承继人,看见老叔的华丽的家具和大量的藏书装运到纳摩来,觉得非常惬意。可是建筑师,漆匠,家具商,把一切都布置得极其舒服了,医生还是姗姗来迟。米诺莱–勒佛罗太太把屋子当作自己的产业一般,监督建筑师与家具商的工程。一个派来整理藏书的青年对她漏出一句话,说医生抚养着一个孤女,叫作于絮尔。这消息使纳摩镇上大大的骚动了一阵。一八一五年正月,老人终于带着一个十个月的小娃娃和一个奶妈,不声不响的在屋子里安顿下来了。

那些惊慌的承继人都说:“于絮尔绝不是他生的,他已经七十一岁了!”

玛尚太太说:“不管她是什么关系,反正是我们心上的一块疙瘩!”

医生接待母系方面的表侄孙女相当冷淡。表侄孙婿玛尚才盘进治安裁判所的书记职位;在所有的承继人中,他夫妇俩首先向医生提到处境艰难的话。玛尚家并无财产。父亲在蒙太奚当铜匠,为了拔清债务,年纪到了六十七还像年轻人一样的做活,将来绝不会有什么遗产的。玛尚太太的父亲,勒佛罗–米诺莱,新近受到战祸,死在蒙德洛,因为眼看自己的农庄烧了,田地荒了,牲畜也完了。

“从你叔公那儿,咱们一个子儿也弄不到的。”玛尚对妻子说;她正怀着第二个孩子的身孕。

可是医生私下给了他们一万法郎。玛尚跟纳摩的公证人和书办都是朋友,便拿这笔钱去放高利贷,把四乡的农民狠命盘剥;多少年下来,据古鄙说,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积到八万法郎了。

至于外甥女,医生凭着巴黎的人事关系,替外甥婿克莱弥埃谋到了纳摩稽征员的职位,代他缴了保证金。米诺莱–勒佛罗丰衣足食,绝对不需要帮忙;但老叔对其余两个亲戚如此豪爽,才莉看了不免心中妒忌,便带着儿子去拜见;他才十岁,不久要到巴黎进中学,据她说费用很贵。因为冯太纳是米诺莱医生的病家,米诺莱就替侄孙在大路易中学弄到一个半费额子,进了四年级。

克莱弥埃,玛尚,米诺莱–勒佛罗这三个平凡透顶的人,开头两个月就被医生看透了;那个时期,他们竭力去巴结他,但巴结的不是老叔,而是遗产,单凭本能行事的人,在有头脑的人面前有一点很吃亏,就是很快会被人识破。从本能出发的念头太简单了,太刺眼了,令人一见便明;不比了解有心机的思想,双方的智力要不相上下才行。乖巧的医生买了那些承继人的欢心,教他们不能再开口以后,就拿事务,习惯,和小娃娃于絮尔需要照料做借口,不再招待他们,虽然也不至于闭门不纳。他喜欢一个人吃饭,睡得晚,起得迟;他回本乡原是为求休息和清静来的。老人家这些僻性似乎也在情理之内,那般承继人只在每星期日下午一点至四点之间来拜访;但他对于每周一次的访问也不想敷衍了,他说:“你们等需要我的时候再来看我罢。”

老医生遇到严重的病症并不拒绝诊治,尤其对穷人;但绝对不愿意进小规模的纳摩救济院当医生,说他已经退休了。

本堂神甫夏伯龙知道他心地好,特意为了穷人来劝驾,他却笑着回答:“我医死的人已经不少了!”

“他是个怪物!”

一般因高攀不上而觉得有失面子的人,都拿这句话向医生轻描淡写的报复一下;因为医生只跟几个值得承继人注目的人物做朋友。但自命为有资格和圣·米歇骑士来往,而事实上无法接近的布尔乔亚,对于医生和被医生垂青的人,从此种下了忌妒的根苗,不幸这根苗将来竟会发生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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