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雪姐昏晕了两三个时辰,渐渐苏醒,开眼看时,不见干娘,自身知却倒在舱内,大喫一惊,挣起身来,见船尚在江心摇着,急问道:“我的干娘往那里去了?”这江七且不答应,把船摇到幽僻去处,停住橹道:“你还说你干娘?险些儿大家的性命都出脱了,你还不知!”雪姐急问道:“为着何来?”江七道:“方纔起了大风暴,你那干娘扶住船舷咳嗽,不想一个失手,已翻落江里去了!风狂浪大,连我的性命也难保,那里还捞救得他来!如今把船直打到这里,离荻浦已远,今朝谅不能到,幸亏离我家不远,今日且摇到我家里去暂过一夜,明日送你回家便了。”雪姐听说吓得目瞪口獃,半晌作声不得,眼泪如线条一般挂下。心中思想:方纔喫了两个馒头如何便昏睡倒了?我曾看见书上有蒙汗药迷人之事,必定是了。我看这船家一定是个兇徒,明明把我干娘谋害了。如今我是个孤身女子,况在这叫天不应的所在,与他争执,不但枉然,还恐也遭他毒手。我如今拼着一死,看他如何做作·”因叫道:“驾长哥,如今天色尚早,若从下水放船,还好到得荻浦。你送我到家,自然重重谢你。”江七道:“这船被大风暴打过黄天荡来,不翻船便是天大的造化,这里离荻浦已有百十多里,今日那里还到得?日头已是平西,不到一二十里路,就要晚了,那时弄得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倘再发起风暴来,越发不好了。这里离我家不远,前面就是,我家还有老娘、嫂子在家,你放心!暂过一夜,明日一早送你回家就是了。”雪姐听得暗忖道:谅来强他不过,他既是这等说,且到他家看是如何光景?因说道:“祇是打搅你家不便。”江七道:“怠慢莫怪。”一面说话,一面加力摇船。
约有十多里的光景,看看到了一个小村落,天已傍晚。这江七把船湾在个小港汊幽僻去处,说道:“你略坐坐,我到家里叫我老娘来接你。”说着径是去了。这雪姐坐在船中如同天打雷惊一般,想起今早外婆再三留住,原不该执意回来,就是要回,也该等我舅舅同来才是,如何这般託大。可怜我干娘,不知如何丧命?父亲在家不知如何盼望?我此身看来是多凶少吉。想到此处,不觉放声大哭,且腹中飢饿,竟昏晕在船。
却说这江七,因常干此不良之事,故在这冷僻去处居住。家中还有个娘和第五个哥子就地滚江澜夫妇两口同住。那江二、江四、江六,又各自住开。这就地滚的妻子郎赛花却有一身好本事,惯使连珠铁弹弓,百发百中,又使得好双刀,舞弄起来数十人近他不得,专会帮着汉子做这没本钱的生意,又生得一张好嘴,骗人家妇女们的财物如探囊取物﹔却有一样好处,虽然作恶,却立誓不害妇女,不犯淫戒,管得汉子颇紧。
这江七一到家里,便将这谋骗的勾当一一与他娘并哥嫂说明。大家商量,须要如此如此,方出脱得干净。计议已定,这江澜便同他老婆一直来到船边。看见雪姐哭倒在舱,郎氏即便下舱扶他起来,道:“许姑娘不要哭了,你不曾翻船,逃得性命便是天大造化。我家小叔拼命送你到这里,如今使脱了力,困在床上动弹不得。你快些同到我家,喫些东西,谅来肚里也飢饿了。”江澜也道:“姑娘到我家中权过一夜,明早就送你回家,再不要啼哭了。”这雪姐看见有个女人同来,且听得他们一口一声说“明早送回家去”,心下少安,祇得勉强起身开口道:“祇是打搅你们不当。”郎氏道:“说那里话?这大江中起了风暴常常打坏船只,死的人也不少,像姑娘在难中逃得性命,后来还要享大福哩!”口中说着,便搀扶了雪姐上岸,细看时,果然好个模样,因搀扶着慢慢行来。
不及里许,便看见一带草房,此时已是黄昏时候。到得草房,见一个老婆子立在门口,道:“好个有福的姑娘,今日受了惊了。”雪姐进得门来,祇得与他婆媳万福,道:“倒来打觉。”那老婆子道:“这大江中遭风失浪是常有的事。我的儿子想是靠姑娘的福,不曾翻船只,算是姑娘救了我儿子的一般,祇可惜了那位老妈妈了!”因道:“祇是这荒村中没有甚么东西敬客,祇好将就用些家常茶饭充飢,姑娘不要见怪。”一边说着话,不多时,点上灯,见郎氏从内取出几碟蔬菜、一壶酒摆在桌上,请雪姐喫。雪姐见他婆媳两个如此相待,且腹中甚是飢饿,祇得坐下,欲待喫时,又想起喫馒头的光景,不敢就喫。这老婆子看见了,就自己也斟了一钟,道:“这是村中淡酒,虽不中喫,姑娘少饮一杯儿何妨?”说着,自己先喫清了。雪姐看见,方纔喫了一杯。那郎氏又端出一瓦盆热饭来,雪姐道:“酒是不能喫,竟扰饭罢。”郎氏就盛过一碗饭来与雪姐,道:“姑娘想必肚里飢了。”雪姐接过来,祇喫了一碗,就不用了。老婆子就叫媳妇收过家什道:“谅来姑娘喫不惯这粗饭。”雪姐道:“好喫。”当下老婆子就扯了雪姐到他卧房里来,祇听得隔壁呻吟之声不绝。老婆子道:“我儿子因是使伤了力,在那里叫唤哩!”少刻见郎氏拿进一壶茶来,婆媳两个又问了雪姐些来去根由的话,已是起更时分。郎氏道:“姑娘今日辛苦,早些睡罢!”叫声安置,就出去了。这婆子就关上了门,叫雪姐安寝。
雪姐祇得在婆子床上和衣而睡,心中想起他干娘,暗暗哭泣不止,那里睡得着?将到了五更时分,倒反睡熟去了。及至醒来,日已大高,连忙起来。想起夜间,并无一些动静,心中半信半疑:莫不果是遭了风暴?看他们却不像有甚么歹意·又见他婆媳进来叫洗面梳头:“请喫过早饭,好送姑娘回家。”雪姐此时才觉有些放怀,祇是想起干娘心头便如小鹿儿乱撞。当下草草梳洗毕,见郎氏端出饭来,到放心喫了一餐。这老婆子道:“我见姑娘独自一个不放心,就叫我媳妇送你回家。他顺便去探望一个亲戚,却是一举两便。”雪姐听说甚喜,反谢了又谢。这郎氏就扶了雪姐出门,叫他汉子一同到江边来下船,那老婆子送了几步就转去了。郎氏道:“我家小叔儿昨日使伤了力,这时节还爬不起来哩!”雪姐道:“直是有累他了。”说话时,已到了湾船处所。郎氏扶雪姐下舱坐定,见江五就解缆把船开出江来从下流头放去,心中甚喜。
行了有二三十里光景,望见一个村落。江五把船往这村落里摇来,到了个幽僻去处把船繫住,便对雪姐道:“我有个姨娘在这村里住,顺便来望他一望。他前日有信,说要我送他到仪真去望亲戚,不知他去不去?若是去时,倒是顺路,又好作伴。”一面说着,就上岸去了。郎氏道:“快去望他一望,祇说我陪姑娘在这里不得同去,转来时去望他。他若要往仪真,就催他快些下船,好赶早些到。”江五一边答应,就大踏步去了。雪姐虽听见他们的说话,却见这湾船之处冷僻无人,望那村落人家尚远,心下狐疑,便问郎氏道:“你们亲眷离这里有多少路?”郎氏指着道:“就在望得见的这村里住,不过二三里路就来的。”
两个说着话,约莫等了有个把时辰,远远望见江五同了一个妇人到来。将近时,看那妇人还过三十以上、四十以下年纪,且是生得娇模娇样。你道这妇人是何等样人?当时有几个风月子弟造一个小曲儿,单说他的伎俩道:
“年还未老,带着多般俏。少年风月不饶人,金莲夜夜颠而倒。使机谋,人莫料﹔弄口舌,如簧巧。能为撮合山,惯作马泊六。腰边有货不愁贫,甜酸滋味都尝到。原来这妇人姓孙,绰号叫蜜罐儿,少年时也算得一个出色的粉头,到了三十以外就做了卖花婆,专一在大户人家走动,骗得妇女们个个欢喜,做媒做保,大注赚钱。与那些风月子弟牵线带马,着紧时还与他应急。他与江五弟兄原有相交,凡弄来不明不白的财物,大半花在他身上。这仪真曹二府、龚监生俱是他走熟的门户,少年时都是有首尾的。因此,江五勾他来同干这注买卖,已是串通明白,假认他做姨娘。下得船来,先与郎氏假叙了几句寒温道:“怎么不上来走走?”郎氏道:“我们原要送了这姑娘回家,转来再到姨娘家的。”孙氏便嚮雪姐道:“方纔我外甥说起姑娘遭风的话,幸喜保全性命,祇可惜了你那干娘。”雪姐听了,又流下泪来。孙氏道:“姑娘不要伤悲,方纔我外甥说起你娘舅金家,与我的亲戚家也是干亲戚,时常往来的。这里到仪真不远,我们到了那里,不妨烦我亲戚就近仍送你到母舅家去,也脱了我外甥的干系﹔再叫你母舅送你回家去也是一般。”雪姐道:“我父亲在家悬望,今朝一定要赶回家,何必再到母舅家去?”一面说话,船已早开。
将到未牌时候,已至仪真,进了口子。这船湾湾曲曲,摇到一个冷静汊子里来,不知是何去处?正是:
才逢肆恶行兇辈,又遇怀奸蓄诈人。
毕竟不知雪姐如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写强盗真是强盗,写浪妇真是浪妇。强盗亦在浪妇身上花钱,可知浪妇更狠于强盗。如今浪妇不少,世上人却宜存细。骗雪姐处,祇是许送他回家一语,看江五弟兄说话,老婆子说话,郎氏、孙氏说话,同是一样口气,却是各人身分,真写生妙手,篇中叙出几个“送你回去”,真是骗煞雪姐,几个“幽僻去处”,真是吓煞雪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