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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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08

在管理家务时,尼古拉有时感到苦恼,他性子暴躁,再加上骠骑兵的老习惯,动不动就挥拳头。起初,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在婚后第二年,他对这种惩罚方法的看法突然改变了。

夏天,有一次他派人把顶替博古恰罗沃已故村长德龙的新村长叫来,因为有人控告他营私舞弊、玩忽职守。尼古拉走到门口去见他,村长刚回答了几句,门厅里就传出了尼古拉大喊大叫、拳打脚踢的声音。尼古拉回家吃早饭,走到低着头正在绣花的妻子跟前,照例把早餐的活动讲给她听,顺便提到博古恰罗伏村长的事。玛丽亚伯爵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抿紧嘴唇,一直低头坐着,对丈夫的话没有答腔。

“这个无法无天的混蛋,”尼古拉一想到他就生气。并且说,“他要是对我说喝醉酒倒也罢了,真没见过……你怎么了,玛丽亚?”他突然问。

玛丽亚伯爵夫人抬起头来想说什么,但立刻又低下头,抿紧嘴唇。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亲爱的?……”

玛丽亚伯爵夫人长得并不漂亮,但她一哭起来就显得楚楚动人。她从来不为痛苦和烦恼而哭泣,却常常由于感伤和怜悯而落泪。她一哭,那双明亮的眼睛就具有令人倾倒的魅力。

尼古拉刚拉起她的手,她就忍不住哭起来。

“尼古拉,我知道…是他不对,可你,你为什么要那样!

尼古拉……”她说着,用双手捂着脸。

尼古拉不作声、脸涨得通红,从她身旁走开,默默地在房里踱来踱去。他明白她为什么哭,但要他把从小就习惯的事看作错误,他一下还转不过弯来。

“这是她爇心快肠,习惯于婆婆妈妈,还是她对呢?”尼古拉在心里问自己。他不能解答这个问题,又瞟了一眼她那痛苦而可爱的脸。于是他突然明白她是对的,而他早就错了。

“玛丽,”①他走到她面前轻轻地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他像一个请求饶恕的孩子,用颤抖的声音重复地说。

伯爵夫人的泪水流得更多了。她拿起丈夫的手吻了吻。

“尼古拉,你什么时候把头像打碎了?”为了改变话题,她望着他戴着拉奥孔②头像戒指的手说——

①此处原文用爱称-Mapu。

②拉奥孔是希腊神话中普里阿摩斯和赫卡柏的儿子,阿波罗在特洛伊城的祭司。他警告特洛伊人提防水马计,为此而触怒天神雅典娜,结果拉奥孔同其二子被巨蟒缠死。

“今天就是那件事。唉,玛丽,别提那件事了。”他脸又红了。“我对你发誓,绝对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就让这戒指经常提醒我吧,”他指指打碎的戒指说。

从那以后,每逢尼古拉同村长和管家发生争执,血往脸上直涌,双手紧攥拳头时,他就转动套在手指上的那枚打碎的戒指,于是,尼古接就在惹他生气的人面前,垂下眼皮。但他一年总有一两次忘记自己的诺言,这时尼古拉就走到妻子面前认错,并保证以后决不再犯。

“玛丽,你一定瞧不起我了?”他对她说。“我这是自作自受。”

“如果你觉得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你就走开,尽快地走开。”伯爵夫人忧愁地说,竭力安慰丈夫。

在本省贵族圈子里,尼古拉受人尊敬,却不讨人喜欢。他对贵族利益不感兴趣,因此有人认为他高傲,有人认为他愚蠢。整个夏天,从春播到秋收,他都忙于农事。秋天,他以从事农务那样的认真津神,带着猎人和猎犬外出打猎,一去就是一两个月。冬天他到各地村庄去看看或者读书。他主要读历史书,每年花钱不少。正如他所说,他收藏了不少书,凡是买来的书照例都要读完。他一本正经地坐在书斋里读书,起初是作为一种任务,后来成为一种习惯,从中体验到特殊的乐趣,并觉得读书是件正经事。冬天除了出门办事之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同母亲和孩子一起做些杂事,享受天轮之乐。他同妻子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每天都从她身上发现新的津神财富。

尼古拉婚后,索尼娅仍住在他家里。结婚以前,他就把他同索尼娅的关系全都告诉了自己的未婚妻,他一面责怪自己,一面称赞索尼娅。他请求玛丽亚好好对待表妹。玛丽亚伯爵夫人知道自己的丈夫对不起索尼娅,同时自己对索尼娅也感到内心有愧。她明白,是她的家产影响了尼古拉的选择。她丝毫也不能责怪索尼娅,而是应当喜欢她。但事实上她不仅不爱索尼娅心里还常常恨她,而且无法克制这种感情。

有一次,她同她的朋友娜塔莎谈到索尼娅,并谈到自己对她的不公正。

“你听我说,”娜塔莎说,“你读了多遍《福音书》,其中有一个地方似乎是针对索尼娅说的。”

“你说的是那一节?”玛丽亚伯爵夫人惊讶地问。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①你记得吗?她是那个没有的,为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因为她没有私心,我不知道,但她所有的,全被夺走了。有时候我十分可怜她,以前我真希望尼古拉同她结婚。但我有一种预感,这件事不能可能实现。她就像草莓上开的一朵不结果的花,你知道吗?有时我很可怜她,可有时候又觉得她不会像我们一样感觉到这一点。”——

①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九章第二十六节。

虽然,玛丽亚伯爵夫人对娜塔莎说,《福音书》里的那段话不该那么去理解,但她一见索尼娅,就又同意娜塔莎的解释。索尼娅似乎的确不为自己的处境感到苦恼,对自己注定是一朵谎花的命运处之泰然。看来,与其说她爱家中某些人,还不如说她爱整个这个家。她像一只猫,依恋的不是人而是这个家。她侍候老伯爵夫人,抚爱和宠惯孩子们,总想为别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别人若无其事地接受她的关照,可并不怎么感激她……

童山庄园又翻修了一番,但规模已大不如前,不能与老公爵在世时相比了。

在经济拮据时翻修房屋,工程总是因陋就简。巨大的房屋就建在原来的石基上,全部木结构,内部抹了灰泥。房子很宽敞,地板没有油漆,家具也很简单:几只硬沙发,几张桌椅,这些都是家里的木匠用自己家里的桦木做的。房子是够宽敞的,有下房也有客房。罗斯托夫家和博尔孔斯基家的亲戚,有时候带着十六匹马和几十个仆人,全身来到童山,一住就是几个月。此外,逢到男女主人的命名日和生日,每年四次就有上百个客人到童山来聚上个一两天。一年中的其他时间,生活则几乎一成不变,有日常的工作,按时饮茶,用庄园自产的食品准备早餐、午餐和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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