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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邦梭的爱情

大概我进了圣·芒台医院两三天,邦梭才入院。

关于我生命中那个阶段,我只有模糊的回忆。在夏尔尼附近的一片燕麦田里,我躺了好些时候,随后好象做了一个梦,看见我的断臂发绿,发黑,变得那么沉重,那么粗大,填满了整个世界,而我老是和断臂连在一块,好似一个侏儒连在一座山上。

临了,一切都归结到一张舒服的床铺,一个漆成水绿色的、光秃的大房间。

人家用哥罗芳把我闷倒,在胳膊上开了几个大窟窿,每天掏出零碎的骨头,血,脓,一大堆发臭的恶心东西。

总而言之,当我开始明白周围的情形时,第一引我注意的是邦梭。

照我那天的印象,邦梭是一个头发淡黄的大汉子,有些虚肿,留着没有光彩的须。眼睛很大,大到只看见它们一刻不停的转动。我仰躺着,但只消稍稍侧过脑袋,便可看到我的邻人,也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除了那对转个不停的眼睛。

我不禁脱口而出的问他:

“你对高头瞧些什么?”

他先“晤”了一声,然后出神地回答道:

“阳光啰。”

果然,我看见一道阳光在天花板上从左到右的移动,我累得慌,却不由自主的要望它,眼睛跟着它转。隔了一会,我问道:

“你不能旋过头来吗?”

“不,不能,我的腿要作痛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爱弥尔·邦梭。”

他一句也不多说。一个医官进来,喊道:“担架夫!担架夫!把新来的抬走。”

新来的,便是邦梭。他给四个人抓起去,放在一张我们叫做“慢车”的病床上,那是大家厌恶的东西,理由不消说,你们都猜得到。

我听见邦梭叫喊,含糊不清的声音,似乎是鼓起了脸颊的呜嚷:

“哎哟!不要呀!轻轻的,喂!你们这些毛手。”

随后,声息全无,我重新对着东一抹西一抹的阳光发怔。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慢车”又推回来,载着邦梭,其实只好说是邦梭的一部分,脸色发了紫,气吁吁的,流着口水,捏紧了拳头打鼾,发出哥罗芳的味儿,我最头痛的气味。

他整条左腿装上了一具大型的锌制器械,放倒在床上,浑身软绵绵的象一件破衣衫。我想到两天以前自己也是这副模样,又想到同样的情形还可能再来,便面颊发冷,脚趾弯了。

邦梭终究醒过来了,唾沫四溅的咕哝道:

“啊!可怜的家伙!可怜的家伙!”

晚上他能说话了,于是我知道了详细情形。他在夏多·蒂哀里受的伤。一片弹壳打烂了他的大腿,疼得厉害,觉得这条腿“只剩一半”了。

不幸,我觉得邦梭的这个印象相当准确。我们俩开始经历一个悲惨的时期,连续不断的苦痛,又单调,又有规律,象士兵生活一样。

我的伤势使我无心关切多大事情;对面的红头发整夜的叫嚷,阿尔及利人多伊多替我们送糖果来,说:“喂!好么?喂!”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一些了。但我很熟识邦梭,因为我的手臂在床沿上安放妥当之后,只要抬起眼睛,就可望见邦梭,他是我天然的视线。

邦梭也在受难,但跟我不一样。我犹如一个产妇:挨一次苦,我就觉得向复原走近了一步。至于邦梭,刚刚相反,一切新的痛苦都加重他的虚弱。每天早上,担架夫来迎接我们。我多半躺担架,邦梭总搭“慢车”。我们在绷扎室中重新碰面。当然我的手臂决不好看,但比起邦梭的大腿,已经是一件可爱的东西了。他的伤口是一个其丑无比的窟窿,放得下一顶军帽,一大块惨绿色的伤,底里是碎骨头。

这间顶顶大名的绷扎室里的情形,毋需对你说得;我自己也在那边大叫大嚷过来,但老实不客气,我并不因此脸红,多少人叫过喊过,从我的邦梭算起,连最勇敢的也难免。

换好绷带以后的一忽儿,是一天之中最美妙的时间。白里昂太太跑来弄给我们吃,噢!东西是不多的:一枚鸡子,一些汤,几颗葡萄。白里昂太太,那是我最美的战时回忆之一。娇小纤弱如少女,生着一对怯生生的大眼睛。她才不装出那种丈夫气概呢。只消你一叫,她眼睛就红了,含着泪水,你终于不得不忍住,免得使她难过。

下午过了一半,寒热来了。我们停止讲话,眼睛瞪着天花板。我头痛得要命,尤其是眼睛那一带;我怕亮光。有些我控制不了的什么东西,好象愤怒或恐惧之类,流遍了我全身,把它胀满;直到十一点或半夜,我才浑身哆嗦的被释放。

可是邦梭尽管瘦下去,速度惊人。阔大的脸瘪缩了,出现无数的皱裥。眼睛变得更大,脸上旁的部分更加看不见了。

他又有了抽搐的病象,几乎每分钟来一次,使大腿剧烈作痛。他拚命抿着被寒热烧得龟裂的嘴唇。抽搐一止,他照例的说:

“啊!可怜的家伙!可怜的家伙!”

你们一定注意到,一个人苦恼之极的时候,往往把别人称做“可怜的朋友”或“可怜的先生”,仿佛应该哀怜的倒是别人。

邦梭打着吗啡针,先是一天一次,继而是两次,甚至三次。他眼睛发呆了,看出来的东西似乎老是颠颠倒倒的。他讲梦话,喃喃的说:

“只要她在这儿……只要她能够来看我……”

在当时的情形之下,邦梭决不能说出什么心事来,我也不敢动问。

一天早上,一个五道金线的军医官,好老头戈贝,瞧了瞧邦梭,说道:

“替他上闷药!”

又是一次,邦梭从手术室抬回来,嘴边流着唾沫,面孔走了样。他又给拿去了一大段骨头。抽搐停止了,但邦梭并没好转的倾向。

下午他请白里昂太太来,打起精神,念出词句动人的短信教她代笔,受信人老是那一个。由此我得知邦梭出发上前线的时候,把年青的妻子丢在爱纳州的番德一米隆,从此消息断绝,他东一封西一封的给她写信,写到许多她可能栖身的地方去。

于是我懂得他为什么苦苦的再三说:

“要是她在我旁边……要是我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然而多少日子过去了,我悲哀的想邦梭要死了。他有时候已经认不得我,奄奄一息的入了弥留状态,象孩子般哼着“睡睡”,“怕怕”,什么东西也不肯吃,死心塌地的,完全听命运摆布了。

于是出现了一桩奇迹。某一个星期四,我懒洋洋的打着盹,消化着我第一餐可称为正式的中饭,忽然旁边一阵轻微的谈话把我惊醒了。声音很低,可就是这低声惊醒了我。一转念我就想到:“一定是邦梭死了!”我便睁开眼来。

邦梭却没有死。在他和我的两张床中间,坐着一个女人,头发栗色,面孔雪白,一个怪可爱的小女人。她一只手握着邦梭的手,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刻不停的微微颤抖。

令我出惊的是同伴的脸。说它一下子发胖了当然未免夸张,但我当时的印象的确如此。至于脸上的红色,那准没有错,而且并非发烧的颜色,乃是我从未见过的康健的血色。说到皱纹吧,我看至少去掉了一半。

他发觉我醒了,便唤道:

“巨斯太夫!你瞧,我的女人!终究给我找到了!”

他把我介绍了。邦梭太太温和的眼中布满了水汽,我猜她是真想哭而不敢哭。在邦梭前面是哭不得的:他眉飞色舞的多得意呀!少妇从小袋里掏出一串美丽的葡萄,一些蛋糕,半死的家伙开始吃起来。

“你喜欢吗?我不知拿的什么东西。随便乱抓了一把。我简直疯了。”

他含着满嘴的食物,答道:

“好吃极了!”

邦梭太太便吻着他的手,说:

“你多好!多好!”

邦梭强迫我吃蛋糕,一面解释道:

“你明白,她没有等德国鬼子来到,一口气逃到了勃勒太尼。总之,大家是相会了。”

单是相会还不够,还得活下去,而邦梭的确有些危险的日子。爱情固然产生了奇迹,但是寒热仍旧天天来袭击。于是爱情再来造出奇迹,事情便这样的拖在那里。

因为他的伤势十分严重,所以邦梭太太得到特许,可以天天来探望。什么时候可以来,她就什么时候到,坐在两张床中间,抓了丈夫的手,一直留到晚上。有时邦梭非常痛苦,他们俩便一声不响。她只用一副热诚而固执的神气望着他,我相信,这眼神对于病人的功效,决不下于一点一滴灌入他腹部皮下的几公升血清。

五点左右,一个假仁假义而坏脾气的矮小军官,穿过病房。

“喂,太太,该走了,时间已到。”

邦梭气恼之下,唾沫往四下里乱飞:

“哼!还有五分钟呢。她又不打搅谁,这可怜的好妮子。”

他又低声说:

“瞧那混蛋!他才该死呢。他自己整夜的搂了女人睡觉,倒想来赶走别人的。”

有时,那军官提到医院里的规矩:

“太太,别把口袋放在伤兵床上。”

邦梭呕着气咕噜道:

“把它放在巨斯太夫床上!”

军官又说:

“把你的袋从这个伤兵的床上拿开。”

于是邦梭很客气的说:

“那末交给军官先生罢。咱们拥抱的时候,他会替你拿的。”

邦梭伤口里很多脓水。有时他暗示一句:

“我相信气味很难闻。可不是我的错,是脓水作怪。”

说着他目光不安的望着她。但她老是回答说什么都没有闻到。

她给他送鲜花来,尤其送来一对水汪汪的慈祥的眼睛,法力无边。有一天他嚷道:

“喂,巨斯太夫!似乎他们不再替我打那些鬼针了……”

不错,吗啡针取消了,他不曾发觉。他抑捺着热情,下结论道:

“嘿!咱们现在是两个人来担当患难了。”

等他妻子走了,他问我:

“她真温柔,是不是?”

并且他无论对我说什么,总要添一句:

“你这没有老婆的人,可怜的家伙……”

有一天,人家发觉邦梭的确转机了许多,便说要把他妻子的探望减为每星期两次。

邦梭哭了整整一早晨,真正是小孩子的眼泪,把大眼睛哭肿了,鼻子里全是清水,脸都变了样。

疼爱邦梭的戈贝老头不禁大发雷霆。因为他常常跟管理处闹别扭,便乘机要求把邦梭搬到小马棚街的补充医院去,那是他常去开刀的地方,而且他是那里的王。

“也得把巨斯大夫带去,”邦梭带着试探性质说了一句。

“好,一起搬走,”戈贝老头说。

这样,我们便离开了圣·芒台医院。

小马棚街,简直是我们的伊甸园。

第三三五号补充医院,设在开战以后扣留下来的、一个匈牙利人的旅馆里。经费的来源是一般有钱的太太们的献金,她们还在里面当看护,把整幢屋子弄得非常生动,温柔,布满了强烈的香味。

接待我们的是女院长卜多加太太。

她是一个过时的美女,典雅的侧影,并没怎样的发胖,胸部很结实,举动之间显得威严,慈祥,带些慵懒的气息。

卜多加太太在楼下等我们。在电梯里,她坐在我们旁边,随后,我们觉得身子往上腾了。

“电梯!吓!”邦梭对我说,“这才妙咧,为我这条烂腿。”

到三楼停下。一个迷人的场面在那儿等着我们。大概有三十位娇嫩的太太,妆扮得一个美似一个。她们围住了我们的担架,飘飘荡荡的一片白色,使我们有些眼花,有些头晕。

戈贝老头费了好大的力,才把这队可爱的人镇压下来:

“喂,太太们,让这两个伤兵送到绷带室去。回头大家都看得到。”

一个头发灰灰的好太太,殷勤的俯在我的担架上面,象哀求似的探问戈贝先生,带着外国口音:

“告诉我,医生!这一个是派给我的小伤兵吗?”

“普罗德诺太太,请您去问院长。”

院长却自有主意。她查了查簿册,说道:

“医生,要是您愿意,我们把这两个送到十六号去。”

这样,我们便被交给嘉宝拉小姐照顾了。

十六号病室是一个华丽的旅馆房间,摆着两张舒服的铜床和几张沙发。

从下一天起,邦梭太太便来占据了一张沙发,而且天天来坐着。

至于我,不久也跟另一张沙发相熟了:手臂还没结疤,可是身体相当的好。我开始起床,顺便参观医院。那是一九一五年正月。我们受伤以来,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在我,胳膊是瘫痪定了,至于邦梭,创口也慢慢长满了;但他的腿已完全不成模样。其实他已经没有大腿;膝盖就从腰的地方开始,余下的部分是弯曲的,落尽了肉,瘦得几乎透明。

老实说,换了我,与其留着这样的东西,宁可装一条好好的假腿。可是你看了我的胳膊,也许要说,与其这样的一段废物,还不如弄一条木手臂。由此可见,要替旁人着想委实不容易。

邦梭的腿不再装在夹板里了,只裹着简单的绷带。有好几天,邦梭沉着脸不乐,一天早上对我说:

“我的女人还没见到我残余的腿呢。但愿别使她恶心!”

我劝他慢慢的让邦梭太太习惯,使她不至于看见了那副模样,想起了那个念头而害怕。

当晚,这可伶的家伙便结结巴巴的、畏畏缩缩的试探了。我永远忘不了那神气。

“喂,法朗梭阿士,这实在不大,不大好看;但我要给你瞧瞧我的腿。”

他先小心地揭开被单,露出绷带,然后露出全部的腿。

我站在床边,看见邦梭太太堆着颤危危的笑容,声音非常柔和的回答道:

“可是,亲爱的,差不多完全看不出了。”

她又马上拥抱了他,说:

“最要紧是你得救。”

邦梭是得救了。从此他再没有什么害怕,再不用担什么心。他的幸福完满了。整个的生命展开在他前面。他的脂肪慢慢恢复,把皱纹一道一道的抹去。每天早上,他直着嗓子唱《里维哀拉》,当嘉宝拉小姐表示异议时,他回答说:

“那是有精神呀!”

头发褐色的嘉宝拉小姐,是一个有过伤心史的美貌姑娘。每逢邦梭太太进来,这位护士对她总很关切,宽容,谅解,好象一个懂得爱情而受过痛苦的长姊。她提着脚尖出去,深深的叹口无可奈何的气。

照例,下午我独自到屋子各处去漫步,让他们夫妇享享清福。

有时我遇到管理军队账目的老军官。他难得走出办公室,老躲在里面消磨他无聊的时间,跟成堆的文件拚命,被它们磨折得胆子都没有了。

在外科医生面前,他老是说:

“啊!啦啦!我么,我也宁愿开刀哇!你们,毕竟满不在乎:你们只有道德上的责任。”

说完他又去审查他的簿册,在纸角上签着神秘的字。

卜多加太太是全院的主管。她定下严格的规矩,一心想要全体的女护士遵守。她看见她们往往一方面极富于牺牲精神,一方面又摆脱不了根深蒂固的,上流社会的习气。她对弗莱奚亨小姐,一位嘴唇猩红的、美丽的犹太女子,说:

“你衣服还可以穿得朴素些。”

这可不能阻止卜多加太太自己在古铜式的头发上一天换一条新头巾,越来越白,越绣越美,越玲珑可爱。

我有时踏进手术室,咱们亲爱的戈贝老头在那里简直威风得很。

“手术室里至多进去两位!”卜多加太太尽管这样的叫,也是白费。总是当了大群香喷喷的太太,子弹从伤兵活剥鲜跳的肉里捡出来,叮当一声落在盘里。四下里发出一阵惊叹的喁语。

“噢!医生!医生!太妙了!”

戈贝老头天真的笑了,神气仿佛说:

“我么,我就是这样的啊!”

邦梭美满的夫妇生活,成为医院里大众的话题。我常在楼梯上给卜多基先生拦住。他是一个老年的文职人员,矮矮的八字脚,头脑糊涂的大富翁,他间我:

“你的同伴怎样啦?你知道,叫做什么鲍梭?班梭?蒲尔梭?你知道……那个……可怜的家伙,他的太太多可爱哇!”

邦梭太太处处受卜多加太太庇护,凡是战时生活所能容许的优待,她都享到了。

在大家兴高彩烈的情绪中,邦梭第一次下床走路了。有人送了他一对华丽的拐杖,他撑着,有些迷糊,有些担心,可怜的腿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好象一条榫头没装好的纸腿。所有的太太们都挤在甬道里,急于要知道轮到谁去搀扶他。法朗梭阿士跟在后面,双手握在一起,又害怕,又兴奋,急得脸都白了。

从此以后,邦梭每天起来两三小时。事情到了这里,便发生了那桩妙事。

旅馆每一层的楼梯头都很宽敞,夫人小姐们工作之余,都在这儿聚首,谈论战略,装束,外科手术,慈善事业,大百货公司。

美丽的眼睛,惯于瞄准网球,惯于欣赏披肩的微妙的色彩的,从此变得严肃了,反映出炸断的大腿,开了大窟窿的脑盖,和绷扎室里所有的丑恶。美丽的嘴巴,咬惯珍奇的果子,说惯风流的情话的,如今却有根有据的说什么“肩膀脱白”或“腿上的坏疽”了。战争并没有改变生活:只是闯进了生活,加多了生活的内容,带来了丧事,无名的恐怖,令人兴奋的义务,使人生有了悲壮的、传奇式的机会,来增加命运的变化。

固然,这些战争的后台也一样的血肉模糊,哭成一片,但是有一股女人的香味在缭绕,从没变过的,始终是珍贵的、天真的、醉人的香味。

二层楼上坐镇着赛原莱太太。丈夫在前线一个调节兵站上,“受着敌机严密的监视”。可是赛原莱太太并不慌张;她懂得隐藏自己的悲痛,预备一切都逆来顺受。

有一天我正和这个可爱的女子闲谈,对她说明赛原莱先生所冒的危险究竟到什么程度,忽而卜多加太太从楼上飞奔下来,匆忙得不得了,却仍不失庄重典雅的风度。

“你来,亲爱的奥但德,我告诉你一件事,”她气吁吁的对赛原莱太太说。

那时楼梯头上还有一个金发少女,脸孔象小娃娃似的。四个月来,她在旅馆的甬道里只想着怎样的为国牺牲,怎样的看护伤兵,神秘的热情把她人都磨瘦了。

“纳佛小姐,”院长吩咐道,“去问问你的那个断臂膀要在哪儿吃饭,食堂里还是病房里。”

纳佛小姐走开了,象天使一般隐灭了。卜多加太太便接着说:

“你想,我究竟不能当了这个孩子讲。邦梭……”

我走开去假装看电梯的上落,却听着她们的谈话。

“你想得到吗,亲爱的,邦梭竟要求我答应他出去一个下午,去看他的太太……嗯!你明白。”

“怎么?那样的一条腿!”赛原莱太太轻轻叫着。

“我的天,是啊!他那条腿。出去的时候他总不能把它留在这里哇,他的腿。”

这时来了那位好心的普罗德诺太太,和一个身材高大而还动人的女子,大概叫做雷多尔诺太太吧,倘使我没有记错。

三言两语,这两位也知道了这消息。

“可怜的小伙子,”卜多加太太接下去说,“他跟我说有六个月……你们明白……六个月……”

“六个月,很长久了,”雷多尔诺太太很坦白的说,吹了一口气。

普罗德诺太太好象出神了,带着罗马尼亚口音喃喃的说:

“六个月!在他那个年纪!而且受过多少苦!”

“噢!当然啰,他应该……”院长说。

“可是他那条腿!你们想,他那条腿。”赛原莱太太咬住了这一句。

“得啦,”卜多加太太插嘴说,“总不不成因为他的腿改了样,就终身不拥抱他的妻子。嘿!推开天窗说亮话,譬如,我的好奥但德,既然你的丈夫也在前线,譬如他回来时带了一条象邦梭一样的腿。那末?”

赛原莱太太,把戴满戒指的颤危危的手遮了遮脸,终于让步了:“没有问题!但是情形不同。”

儿分钟内,“邦梭事件”已经在医院里转了一个圈子。

每层楼上,每条甬道里,大家都在谈论,用隐隐约约的字眼。消息跟了电梯上去下来,溜入有太太们看守的病房,连手术室里都在窃窃私语。

我随时听见一个女子咬着另一个的耳朵:

“你知道了没有?”

“什么呀?”

“关于邦梭,你知道;十六号里的那条大腿。”

“噢!是的!可怜的家伙……我知道了。到底这也是应该的。”

“你想:六个月!而且受了多少苦!”

“不过现在好多了。”

“噢!好多了,但究竟,他那条腿哇……”

“对啦!那样的一条腿……你想!”

太太们没有一个不想着这件事。据我的意思,她们想得太多了:把可怜的邦梭的私事,这样大张晓喻的传开去,我不免有些气恼。

事情只在太太们圈子里流传。当弗莱奚亨小姐,或纳佛小姐,或旁的少女出现时,大家便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巴,使姑娘们更加要问:

“出了什么事啊?十六号里的伤兵有了什么新闻不是?”

越是没有人回答,她们越是想知道。

傍晚,戈贝老头出现了。我听见他和院长辩论。

“噢!不,医生,”她说,“别把盲肠炎送这儿来,这没有意思。我们只要伤兵,只要伤兵。”

“可是太太,”好医生轻轻的说,“救一个盲肠炎,就是为国家多添一杆枪。”

“不错,但这远没有我们的伤兵有意思。说起,您知道没有,关于邦梭的事?”

“没有出什么乱子吧,太太?”

“绝对不是,他身体好得很,好得很甚至,要求我……怎么对您说呢?他要求……呕,他要请一次假,去跟他的妻子亲热一下。”

“好啊,亲爱的太太!别说一次,十次也行!这些好汉对国家的义务还没有完呢。天哪!他们还得替国家制造孩子!”

“孩子!您认为他那样的腿还……”

“得了罢,亲爱的太太,腿对这个并不相干,即使相干,也很少很少……”

戈贝老头的名言走了运。各处甬道里,大家异口同声的说着,变成了一句简括而有力的话:

“残废的人对国家还有一些义务:他们已经为国流了血,现在应该为国生儿子了!”

巨耶医生站在一群留神细听的太太中间,象演讲一般的说:

“每次我截去一条腿救出一个人,我总先想到种族间题:这家伙不失为一个健全的生产员。”

“您认为,医生,”赛原莱太太固执的问道,“生下来的孩子不会有那种腿或手臂吗?”

我回到房里,又好笑又好气。邦梭的神色,却使我马上安了心。他才别过他的妻子,抽着埃及烟卷,仰躺在床上,玩味着他的完满的幸福。

并且我一字不提。轰动全院的问题,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不曾得知。

晚上,卜多加太太来看他。

“事情算数了,邦梭。我已经把给假单送去签字。日子定在星期五。”

“您太好了,太太。谢谢您。”

“这是挺自然的,朋友。你得有始有终,尽你对国家的责任。”

卜多加太太出去时,堆着一副仁慈而含有鼓励意味的笑容。

或许邦梭在等我开口;但看见我一言不发,他便喃喃的说:

“请一次假,可怜的朋友。第一次的假期……多有意思!”

下一天是星期四,情形更热闹了。邦梭一醒过来,就收到一大瓶科隆香水。十六号的房门不时推开,太太们借着一些无聊的理由进来:

“要看画报吗?”

“嘉宝拉小姐,你的伤兵要理发吗?”

嘉宝拉小姐接受了。她似乎什么都已知道;这也不足为奇,她早已不是孩子,对人生也有过相当的经验。

理发匠来了。邦梭剪过发,搽过香水,短髭也烫了一下。他非常自然的接受这些照料,以他为中心的那股热烈的情绪,他全没注意到。

普罗德诺太太跑来坐在床沿上,照例很亲热的样子。她送来糖果店的最新出品,一只炮弹形的纸匣,装满了夹心巧克力。邦梭惶恐地道谢,老太太用慈母般的口吻答道:

“明儿把它随身带着,送一些给你可爱的小娘子。”

我到走廊里开始我日常的散步。巨耶医生靠在楼梯扶手上,对卜多加太太嚷道:

“不行,不行!洗澡是不可以的,他腿上的伤口还没合拢;用温水和肥皂替他好好擦一擦罢。”

于是邦梭就给用温水和肥皂擦过,再搽上科隆香水。

邦梭太太下午来的时候,大家对她体贴得无微不至。但她跟丈夫一样,若无其事的,好象并没觉得周围的兴奋。

星期四一天便这样的过去了。邦梭心平气和的睡了一觉,可是这一夜的睡眠不见得对个个人都这样的慷慨。

星期五早上,院长又出现了一次。

“邦梭,”她说,“我雇了一辆车,从中午起就在门口等你。”

巨耶医生亲自来帮嘉宝拉小姐料理绷带。平时用薄棉布的地方,好心的小姐在邦梭大腿上换了一条柔软的法兰绒带,扣上一支嵌有紫色小玻璃的镀金别针。

邦梭早已没有军装了,在室内只穿一套条子花的华丽睡衣。快到吃中饭时,嘉宝拉小姐拿来一条上好质地的红裤子,一件干净的制服,一顶炮兵的制帽,都是从军装库最讲究的存货里挑出来的。并且全院都有一番过节的气象。大家一走拢来,总说:

“他的气色真好哇!”

“那末是今天吗?”

“是的!他中午出去,晚饭的时候回来。”

“那他们足足有五个钟点了!”

巨耶医生把太太们召集在绷扎室内,给一些补充的说明。

“诸位,生殖的本能,在发烧期间往往是静伏的,因为伤兵不象肺痨病人,即使到了第三期,还有强烈的传种欲望。在眼前这一个症例内,精力与食欲的恢复,自然而然会引起生殖的意向。”

赛原莱太太似乎还不能对每一点都放心:

“您不以为,医生,受伤的腿作痛的时候,在某程度内可能影响……”

“太太,别忘记:传种的本能是所有的本能中最强的;当然,除了生存本能与营养本能之外。”

“这是的的确确的,”雷多尔诺太太附和着说。

这一天,由于例外的优待,邦梭给派到军官的饭菜:一角鸡和一块糯米糕,外加一杯浓咖啡,半杯香槟酒。他天真的、心满意足的吃得精光,说:

“这儿可不象圣·芒台。样样东西做得好。”

十二点前几分,他在甬道里出现了。医院里的人员全体到场。

普罗德诺太太偷偷的把一小束花扣在他的军服上,说道:

“这样,你象一个新郎了。”

邦梭踏上车子,年青妻子的美丽而恬静的笑容,已经在车厢里等他了。

整个下午,我抽着烟卷在医院里闲逛。外面是冬季白茫茫的寒冷的天气;但屋子里给暖气机烘得太热了,好似要充血的样子。到处有一股郁勃之气,饱和着神经的骚动。

所有的太太会齐在楼梯头和客厅里,可没有平时那样的高声说笑。大家只惘然交换着微笑。谈话是分组的,声音低低的。少女碰到太太们便故意的躲开,说一声“噢!对不起!”表示她们对今天的事情也很明白了。她们也集合在一处,谈些神秘的话题。

时间显得重甸甸的,懒得不堪。它逗留在凳上,停在楼梯踏级上,在一扇门半开半阖的当口简直完全不动了。

大家的神气都烦躁得厉害,仿佛等着什么转捩的关键,来结束一个微妙的局面。

普罗德诺太太忽然掏出表来,说:

“三点钟了!”

这句简单的话没有人接应,芬芳的空气里突然充满了各种活跃的梦。梦中弥漫着人类的幻想,把梦境加以渲染,给它一种气息。

“我耳朵在轰轰的响,”雷多尔诺太太天真的说。

“真的,屋子太热了,”赛原莱太太接着说,“我腿里象有蚂蚁在爬。”

嘉宝拉小姐推说头痛,走开了。普罗德诺太太埋在一张长椅里,跟一个漂亮妇人一本正经的谈着,我经过时听见那位太太不胜哀怨的说:

“迦斯蒂南始终是最好的丈夫,但已经不象我们初婚的时期……”

卜多加太太靠在楼梯栏杆上,跟年青的古多里欧太太谈天。

“我怀孕的时期并不每次都顺利。这个男孩在身上的时候,我非常不舒服,尤其是最初几个月……。”

古多里欧太太回答道:

“做母亲真象做祭司一样!”

说完她突然走开了,受不住某种情绪的激动。

“你上哪儿去?”院长问。

“去按摩,”少妇急促的回答。

表面上,邦梭的问题是丢开了。但从屋顶到地窖,全屋都有它的影子,个个人以为想着自己,其实都在想他。

过了一会,普罗德诺太太又掏出表来,叫道:

“咦!已经四点多了。”

这是一个宽弛的讯号。太太们都找出一些事情来,借此换换地方。

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些困倦,惆怅。一个美妙的境界幻灭了。世界上有些事情完成了,大家黯然翻过一页。

赛原莱太太站起来,伸着美丽的胳膊。

“噢!多可恶的战争!”她叫着。

雷多尔诺太太十二分坦白的说:

“邦梭快回来了。”

立刻,大家装做忽然之间想起了邦梭。

“啊!不错!这可怜的邦梭……”

卜多加太太竟有本领说:

“这好家伙,我们简直把他忘记了。”

但机智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所以过了几分钟,我们又听到弗莱奚亨小姐年青的声音喊道:

“瞧啊!他来了!他来了!”

一辆车在旅馆门口停下,果真是他。

楼梯上稍稍挤了一下。邦梭出现了,在雪白的胸衣阵中,不大利落的搬动着拐杖。

他衔了一支大雪茄。皮色被新鲜的空气刺激得活泼了。他的目光显得极度的慈祥,极度的幸福,老是出神的样子。

“你觉得你的假期快乐吗?”卜多加太太婉转的间。

“当然啰,太太。”

电梯把邦梭带走,大家的好奇心失掉了目标。我直到十六号房里才遇到他。

晚饭时,邦梭和我说:

“我到蒲洛涅森林去过了!多美妙的散步,可怜的朋友!真是,多美妙的散步,可怜的朋友,活着究竟还够味,搂着心爱的小宝贝!”

他没有说到旁的,我永远不知道他第一次的假期是怎样过的。

夜晚,在床上,他展开报纸来的时候忽然叫道:

“真是!你想不到我在军装袋里找到什么。一瓶香木酒,可怜的朋友!不懂干么人家送我这样一件礼物。但总不是扔掉的东西哇,咱们开出来好好的喝它一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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