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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纪律

老实说,我不抱怨那四天的监禁。我害了一场不亦乐乎的重伤风,因为得告诉你,军中的牢房不是一个舒服地方,但是它让我作了一番有益的,不无后果的考虑。四天监禁给了我偌大的恩惠和启示,还能嚷什么不公平?不,我决不抱憾到了四十六岁而尝一尝所谓铁窗风味。可是咱们把事情从头讲起罢。

那本性不坏而闹着膀胱病的伍长,跑来对我说:“蒲安先生,你判了四天监禁,”我听了又惊异又不敢相信。然而时间是早晨,伍长没有洗过膀胱之前从来不开玩笑。他又悲哀的接着说:“病房里应该有一个姓蒲安的人值班,他没有到。也许并不是你,可怜的蒲安先生,并不是你脱了这一班,但判了四天监禁的,确实是你。”

伍长说完了,我觉得胃里有些难受,脸上热辣辣的怪不舒服。直到开战最初几天为止,我的生活一向很安静,快乐;有些情绪我从没领教过。可是这一次我觉得自己的确是愤慨了,非常的愤慨了。

“伍长,”我说,“不可能的!前天我才值过担架班,要明天再轮到。昨夜的确不是我的班,我敢担保……”

我大概是气吁吁的,满面通红了,因为伍长又亲切又同情的望了我一会,说:“等一等,让我去看管理处的军官,”说完他走了。

我重新擦我的地板。在一个终身作数学研究的人,这是一件极辛苦的工作!但一九一四年九月,一片决心与牺牲的热忱,煽动了一切有心肝的法国人。我志愿入伍,想谦卑地、勇敢地为国效劳,竭尽我的力量;而人家需要的特别是我的体力,所以我便天天没命的擦地板。这天早上,我更加擦得如醉若狂,以致大颗的汗水弄污了我的作业。我觉得很累,但很满意:各用各的能力去灌溉他的家园,不是么?

伍长回来了,说:“蒲安先生,四天牢房的确是给你的,真是一桩混帐的事。新近来了一个志愿医生,跟你同姓,还不曾定官阶。但他总是军医,用不到熬夜的。那些永远搅不清的秘书,照样派了他夜班,缺席的便是这一班。你明白没有?于是三道金线的军官批了四天监禁。事务员对他说,他无权惩戒医生,医生对这件事也没有责任。不过布告牌上已经宣布,有一个姓蒲安的受惩戒,既然公布的就得执行,似乎要由你去补缺了……”

我手里正拿着一根棒,棒的一端插着一块蜡。我痴呆呆的,把东西掉在地上。四面都有回声的墙壁,老实不客气把我这件笨拙的举动强化了:拍的一声赛如一记巴掌。我真是懊恼万分。

“你亲自去见一趟军官吧,”伍长非常感动的说,不住的换着两腿。“我,此刻要去了,要签字去……”

他走了,这个好心的家伙提到签字,就是说他急于要小便,而这是一种非尊重不可的,也很痛苦的需要。

我把刷子和棒放过一边,向办公室走去,颤危危的手指扣起上衣的钮子,我是一个强作镇静的人,当时觉得很不容易控制自己。

我认得那个军官:一个亚尔萨斯老头,原先在区公所里养老而给战争拖出来的。平时我不觉得他是一个凶恶的人,甚至也不觉得他脾气坏。我希望能够把他说服,承认事实。

“啊!是你,蒲安?”他镇静地说。“你判了四天监禁。今天中午开始执行。”

“军官先生,”我说,“我实在是蒲安,雷翁·蒲安,而且……”

他打断了我的话头:

“名字不相干。公告牌上没有名,只有姓。你见了蒲安两字,就得照办。”

“军官先生,我值班的日子已经排定了两星期。我不曾注意到……”

好家伙站起身子,我才发见他身材矮小,矮得可笑。胡髭下面藏着一股怒气,他向我走来,说:

“判决了就得执行。所以!你得执行。你是干什么职业的?”

“数学教授,志愿兵。”

他聚精会神的又道:

“总不成因为你是志愿兵,就可以在这儿捣乱。象你这样有教育的人,应当做个好榜样,听我说,你得服从这四天的处分。”

“可是,军官先生……”

“应该服从,并且告诉你:在这样一个时候,敌人还在京城门口的时候,总不成由你来散布违反纪律的种子……”

“但是,军官先生,纪律……”

皱纹挨一挨二的刻划在他的脑门上和嘴巴四周。接着他用蛮横、深沉、忧郁的声音咕哝道:

“纪律!你才不知什么叫做纪律呢!你能够告诉我什么叫做纪律:……去罢,受你的惩戒去……”

看他说话时的姿势,我懂得我该走了。忽然一些可惊的字眼到了我的嘴边:

“军官先生,我要向主任医师控告……”

于是矮冬瓜把拳头往他的文件上乱捶,咆哮道:

“好!好!又来一套!有了这样的家伙,还想打胜仗!哼!出去,出去!”

他似乎气吁吁的,我一转身走入了甬道。一根水管在壁上半人高的地方漏水,柔和的浙沥声,似乎从世界创始以来就在那静寂中响着。

我踉踉跄跄回到我的办公室。

那时医院第三组的主治医师是白里伏纳先生。你知道,这位名医是个何等可爱可亲的人物。我的天,他说什么都用一副深信不疑的态度,而且我多爱看他的笑容,眼睛和光秃宽广的脑门,打起无数深刻的皱裥。

我进去的时候,白里伏纳先生正在办公室里,但这天他满着皱纹与气象壮严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不行!不行!”他对助手们说,“杜弗兰纳是将官阶级,好罢!但是我,我是白里伏纳!”

对此坚决的声明,大家恭恭敬敬的不出一声。白里伏纳先生是闻名海外的人物。在帮助孩子出世这一门微妙的艺术中,他大名顶顶,多少公主命妇,把肚子里贵重的果实哼哼唧唧的卸落下来时,都曾经他的手。

我一心想着我的倒楣事儿,茫茫然在屋子里踱过去,一不留神,踩在白里伏纳先生脚上。

“小心啊,朋友,”这个素来客气的人物和善地说。

白里伏纳先生的礼貌,语气的温和,姿态的文雅,把我受伤的自尊心涂了一层止痛的香油。我怀着谦卑与感激的心,走到安放文件的屋角里,去消解胸中的气恼。我想:“这个家伙多有规矩,无论从哪方面看。”

慢慢的我定下神来,室内长官们的谈话,马上提高了我的兴趣。

这天大家等着军医总监杜弗兰纳来视察。这位了不起的人物,在军中所表现的热诚与威权,一方面受到极高的称誉,一方面也受到极严厉的批评。

白里伏纳先生脱下袖口上绣着金线银线的军服。

“给我一件胸衣,”他说。杜弗兰纳先生要下属穿了制服接待他,但我们的职业需要套上胸衣。

室内荡漾着一股轻微的反抗气息。白里伏纳先生的助手们嘀嘀咕咕,颇有讥讽,苦闷,嘘叱的意味。穿上胸衣,咱们的主任很满意的对自己瞧了一眼,说:

“第一我要穿着胸衣,光着头,去接待杜弗兰纳,如果他挑眼儿,说我不照规矩,那末我要让他明白,我是他的下属,也是他的对手。我一片赤诚为国服务,没有一点儿利害观念,所以我不愿人家跟我麻烦。我还希图什么呢?以后备军官而论,我已到了最高阶级,而我平时对社会的服务,也早已得到了我所能希望的一切荣誉。”

他讲着这些天公地道的说话时,来了普洛皮教授。高个子,暗黄色的头发,目光严重得近于麻痹。他说话总是大叫大嚷,用各式各种的惊叹词和单音夹在句子中间,把意义都改变了。他象野牛一般,没头没脑的插嘴道:

“嘿!人家对我说些什么?可是,可是,我才不理他呢,我……嘿!他明明知道,什么?我是保尔·普洛皮,我!而且是学士院会员,我!他明明知道……呕!我是学士院的;我,嘿,那东西……”

不错:普洛皮教授肯赏光合作,确是学士院的荣幸。他连连跺脚,把明晃晃的踢马刺震得铛啷啷的响,为了世界大战而从衣橱里翻出来的骑马装,上面那些辉煌灿烂的零件也大摇大动起来。他又道:

“杜弗兰纳,嘿!我一向对他很好;但不应该……什么!……不应该跟咱们捣蛋……嘿!”

机警的白里伏纳先生觉得题目扯远了,便那么轻轻一点,把荡在河心的小舟拉了回来。

“这不是人的问题,而是原则问题。咱们不象敌人那样,只晓得俯首帖耳的服从。”

这句概括的言论,把屋子里照着阳光的空气,突然染上了一点儿哲学味。所有的脸都变得郑重了,反抗的精神也显出理路分明、非常严肃的姿态。

我自从跟管理处的军官谈过话以后,有一个字眼老是在我脑中跳舞,我莫名其妙的念着,不安地把它的音节一个一个的分拆开来。

我忽而觉得这个字要说出来了,它成熟,膨胀,其大无比,快要溜出我的脑袋,溜到所有那些低声谈话的嘴边。

“要提出一种不受监督的权力,”白里伏纳先生说,“教法国人服服帖帖的接受,是办不到的。我毫不害臊的承认,我们的民族是世界上最不守纪律的,最独立不羁的。”

一个戴眼镜的、目光尖刻的青年,接上来说:

“威权有如酒精,是一种使人疯狂的毒物。”

“的的确确,”我们的主任说。“至于纪律……”

啊,我叹了一口安慰的气。来了,那个字终究来了。眼看它从我脑海中飘荡出去,觉得如释重负,同时又觉得惊奇。我万分感激的望着这位有名的产科医生。内心的得意使我忘记了军阶的卑微,胆敢对白里伏纳先生大大的做了一个赞成的姿势。但赞成的标记,即使出诸一个无名小卒,还是值得嘉纳的,所以白里伏纳先生顺便给了我一个微笑,在他胡须下面大量储藏着的微笑。

“纪律,”他说,“也许不是法国的德性。谢谢上帝,我们却有旁的德性足以补赏:譬如我们的批评精神,那么灵敏,那么犀利,那么微妙的批评精神,只此一项,我敢说,已经大大抵得上我们敌人的一切笨重迁执的优点。”

大家聚精会神,竟没有觉察戈贝医生的进来。被同事们煽动之下,这位好心肠的老人仿佛一张深秋的枯叶,被旋风剧烈摇曳,硬要从树枝上拉下似的。一方面,天生的害怕权势,一方面也多少喜欢闹事。他踌躇了一会。舆论的压力却不许他自由选择,他那张枯叶便飘飘荡荡的卷入了旋风。

“我们准备献纳我们的热血,倘若他们要求的话,”戈贝医生提出了这个原则,“可是该死!他们得客客气气的要求呀!”

“嘿!至少限度。表示敬意啊!”普洛皮教授咕噜道。“我是很守纪律的,我,只消……什么?哪……什么?我们要求敬意,就是这个啰!”

“你们知道没有,杜弗兰纳前天干的什么事?”一个俨然的人物这么说。他会巧妙地运用硬领和牙床,把胡须维持水平,装出一副怪壮严的姿态。“听我说……”

于是在众人的嘻笑声与争辩声中,他讲了最近的一桩小小的秘闻,那是由许多人的幻想罗织成功的;因为大家的幻想都闹讥荒,即使读了最光荣与最惨烈的战事公报,也不能厌足。

屋子里约摸有十五位官长。其中四五个是所谓科学界之王。战争给我独一无二的机会,接近这些优异的人物,老实说,听见他们在我面前这样坦白的交谈,我的确很激动。

早晨和管理员的谈话,大大的扰乱了我的心绪。数学替头脑养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习惯,喜欢讲秩序。不幸我是一个独身者,但我根据了我的趣味与职业,对家庭对社会抱着严肃而入情入理的态度。我知道有般大数学家可能幻想出没有三个角的三角,或者结果会相交的平行线等等……我没有能力在这个领域内追随他们,也许我太老了,不能再跟他们探险。有什么办法?我所知道的一些已经使我满意。瞧瞧我的藏书,翻翻我的讲义,永远感到一种纪律,令我宽慰。并且数学的修养给你逻辑。然而这天早上的遭遇竟不逻辑,换句话说,不准确。既然是秩序高于一切,怎么能硬要人家做一件不合逻辑的事?这一点,即使在战争把一切都推翻了的时代,我仍旧觉得是一种最可怕的混乱。

因此,当我听见一般奇才异能之士的言论,无意中替我的反抗作证的时候,我的快慰,近乎陶醉的快慰,你是想象得到的。我一边听着他们,一边颠头耸脑表示赞成,觉得有一种尖锐的、教人发抖的快感,其中有骄傲,也有莫名其妙的恐惧。

慢慢的,我发觉旁的情绪都给恐惧压倒了。我害怕我的理由太充分了,这些先生们不知道我的案由而对我表示的赞同,似乎太激昂了。口头上那么热烈的反抗纪律,使我又痛快又不安,几乎变成焦虑了。对大人物的敬畏使我不敢开口,但我在肚里再三求他们镇静,暗暗说道:“当心啊,当心!要镇静,诸位,要镇静!”

我正这样想的时候,忽而在喧哗声中听见召集的钟声,挂号间门口的钟声响了。于是屋子里顿时静默,异样的静默。

“报告院长,”伍长站在门口说,“军医总监先生的车已经到了大门口。”

“该死!”大家亲热地称做戈贝老头的说。

随后他不知不觉把军帽戴上,向门口走了一步。

“你往哪儿去?”普洛皮教授问,声音傲慢而又慌张。

“到阶前去迎接他哇,”那位好人回答。

“嘿!那儿另外有人呢。咱们尽可在办公室等。”

“你不想到,”戈贝先生说,“照例是……”

“因为,这好家伙,我么,你知道,我战前一向直呼其名的,叫他杜弗兰纳,”那位毛发黄黄的老头咕哝着。“而且我认为……是呀,那东西!”

“这是礼貌问题,”白里伏纳先生表示意见,“咱们到阶前去罢。再说,把军衣授给我。”

“你不想,亲爱的大师,留着你的胸衣不脱吗?”那个目光尖利的青年插嘴道。

“不错,但我怕受凉。把军帽一起给我罢:我不能光着头穿过园子。”

白里伏纳先生又转身对我说:

“朋友,请你拿了病由簿跟我来。”

他一边戴帽子一边又补上一句:

“受凉是犯不着的。”

敞开的窗子里,射进一道暖烘烘的阳光。我私忖白里伏纳先生绝对不用怕受凉。这样想着,我赶紧抓起了簿册。

各位长官在谈话声与靴子声中走下宽大的楼梯。

我觉得他们虽然谈得热闹,多少有些不安的成份。走到廊下,我听见白里伏纳先生对戈贝先生说:

“开战以来,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军医总监杜弗兰纳呢。”

他又接着说,相当严重地:

“凡尼哀,回到上面去瞧瞧,少尉们的病房有没有打扫过?刚才还有棉花屑撂在地下呢。”

“总不能为了这个,”普洛皮咕哝道,“让他跟我们麻烦,因为,是啊!我们就是这样的接待他!我们要告诉他,嗯?我们要把心中的话一齐告诉他。”

“凡是应该说的,我们都要说,”白里伏纳先生坚决地接口道。“我们要告诉他,医院里灯光不够,到处都漏自来水和煤气,饭菜还得……”

“我么,”戈贝老头羼言道,“我要毫无顾忌的要求,把我那部分的设备大大改动一下。”

快到大门口,普洛皮教授忽然做了一个气恼的手势,把一个穿着胸衣的助理员拉过一边,对他说:

“你,那里面,快快去穿上军服,象个样。”

军医总监的汽车刚在阶前停下。车门打开,好似一颗干果裂做两半,把果仁抛在柏油路上。

噢!了不得的人物!魁梧奇伟,四肢百体,无一不伟大。四方脸,真所谓威风凛凛的那种典型,深刻的线条,似乎给雕塑家的手指捏过一道又是一道;鼻子大概受到特别的琢磨,弯弯的,四周的肉都微微受到压迫。雪白硬挺的须眉,仿佛是老军人所独有的。他穿着老式的将官服装,象旧式的观念一样,是多少人舍不得丢掉的。宝星,勋章,丝绒带子,丝织胸饰,把他的胸脯装得那样的华丽夺目,教你想不到在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下面,还有什么肺,肌肉,骨头,跟一层满是灰色毛的老皮。

毛茸茸的眉毛底下,漏出一道凶猛的目光,咄咄逼人,还表示一种无可形容的骄傲。

四下里肃静无声,他缓缓的向前走来。

我早已预备受一下剧烈的刺激;但从那时起,一切的经过,在我的记忆中都象包了一种神秘的雾。

不约而同的,全场的人一致把身体摆成某种架式,行着军礼,跟乡下壮丁在军营里耐心学习的一般无二。

众人脸上有些极其微妙的抽搐。眼睛的火焰黯淡了,呆住了。威镇了千年、服从了千年的习惯,把血液循环、肌肉、灵魂,一下子都给麻痹了,冻结了。

微风过处,吹来一颗蓟实;看它在我鼻子前面飘浮,白白的,棉絮似的,估不出轻重的,我没来由地想到那种批评精神,那么灵敏、那么自由、那么微妙的……一阵旋风把它卷得不见了。一个满载花粉的大飞虫,嗡嗡的响着。

我呆在那里。过了半晌,那个白须方才决意吐出几个字:“诸位先生,好!”

然后开始检阅。病房中住满了玛纳一仗的伤兵。躺在那儿的青年人都已经跟战争照过面,不慌不忙的,认出它原来是吞噬人类的老妖魔。从那时起他们就讲着战争,永远的讲着,到了今日,三年的流血、痛苦、残忍,把他们屠杀、伤害、破坏过后,他们还在讲。

但当时谁也不理会这些感想,只忙着揭开被单,解开绷带,露出创口。大家心目中只有病人和伤口。

我等得心眼儿发痒的科学论战,似乎要开场了。我已经说过,其中有的是科学界之王。在这个领域内,他们的精神,我认为一定是非常独立的,尖锐的,甚至含有挑战意味。所以意想之中必有一番精彩的辩论。

杜弗兰纳先生弯下身子,检查一条被榴霰弹打了一个黑洞的大腿。

“里面你放的什么东西,普洛皮?”

普洛皮教授开始把他对这一类伤口的治疗方式,加以详细的解释。

“这个,”他说,“三十年来我一向放药线的,而且我曾经报告,那东西,报告医学学士院……什么?并且效果之好无出其右,因为……”

精彩的演讲到了这里,军医总监把铅笔在床边小几上冷冷的敲了一下:

“赶快,普洛皮,我的朋友,”他说,声音镇静而尖刻。

普洛皮微微一惊,嘟嘟嚷嚷的接下去说:

“三十年来我一直放药线的……”

“告诉你,普洛皮,这不行!以后再不能放药线了,是不是?”

杜弗兰纳转过背去检视旁边的伤兵。

我暗中觑着普洛皮教授的脸,相信这位可敬的学士院会员一定要跳起来了。等了这么久的科学论战,终于要在我面前爆发了,双方的思想,马上要象刀剑一样闪闪发光了。我屏住了气等着。

可是在庄严的静默中,学士院会员回答道:

“是,军医总监先生。”

我把大家的脸一个一个的瞧过去。我觉得挑战的讯号已经发出,一定有人来应战,象武士一般有礼而大胆。然而所有的眼睛都表示小心翼翼,惘然失措。普洛皮教授在总监身后走了几步,机械地再说一遍:

“是,军医总监先生。”

三十年的临诊与验经,象一道白光般化为乌有了。

杜弗兰纳先生庄严威武的把病床一张张的看过去:“你不应该把这个人开刀的,”他说,“还是多等一些时间的好。”在旁的地方,他又首肯道:“这种成绩才证明我们的大方家数。”批评得最多的,是老实不客气的说:“为什么你们不用我的器械,杜弗兰纳器械?我要你们在这里用。”

于是起来一阵喁语,一叠连声的赞成和诺言。对每句话,普洛皮教授总一字不错的回答说:“是,军医总监先生。”戈贝医生面孔通红,诚惶诚恐的表示赞成,简直象是道歉。

我留神白里伏纳先生;他很有规则的点头,很庄严的低声说:“的确如此,军医总监先生……”“一定的,军医总监先生……”而且这最后一句永远挂在所有的嘴边,拖在唯唯诺诺的一言半语后面,在结结巴巴的一片嘟嚷声中,念得象机械一般敏捷,以致所有的话,所有的回答,都有“军——总——先——”这一阵做礼拜式的声音作结束。

杜弗兰纳先生自鸣得意的抒情气氛,越来越高昂了,提到自己的成绩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话也越来越滔滔不竭。凡是他独有的方式与观念,他总想冠以“法国式的”,“我国的”,甚至“天才的”字眼。不过这种化主观为客观的努力,和谦虚究竟距离远了一些。

有一下,这位石像似的巨人,眼睛望着别处,身子向我直撞过来,那种威武的气势吓得我象遇到了火车头,赶紧闪过一旁,嘴里念出一句:“对不起,军医总监先生。”

我一向过着孤陋寡闻的教书生活,从没福分瞻仰到一个高级军人,恭聆他的训诲。我所接触的一般后备军人,只是客串性质。一个真正老军人的雄姿,我的认识只限于书本与幻想。如今看到并且听到这位穿军靴的大医生,我心里想:“这一个是货真价实的了!”我心旌摇摇,魂都没有了,但还想在这种心境内尽力搜索,找出一点儿什么可以恢复我的信心的,使我觉得安全的,我便时时刻刻的想到:“放肆!放肆!但有了这样的英雄好汉,区区胜利是十拿九稳的了!”

总监抓着一支自来水笔在壁上画满了图样。他用确切的公式,指示出以后大家应该怎么想,怎么做。对于他每句肯定的话,全场的人都异口同声的喊:“是,军——总——先——”

“你们,”他说,“应该记得第一是军人。披上了军服,你们就担了责任。方法必需一致,在这一点前面,科学的独立性应当屈膝。个人的经验应当向纪律低头。”

一听到这简单的命令,个人的经验便向纪律低头了。用全体一致的声音,世界上最不守纪律的民族回答道:

“是的,军医总监先生。”

那个戴眼镜的青年,站在我近旁,垂着手臂,眼睛注视着长官的刀鞘。我听见他在邻人的耳旁喃喃说出一句奇怪的话:

“时代变了,这个人物当令了。”

但邻人作了一个不耐烦的姿势,那青年便恭恭敬敬的站着不动了。

我也觉得他的话很不得体。但它使我从麻痹状态中醒来,竭力要把周围的难以置信的现象弄一个明白。

这现象发展到最紧张的阶段了。总监视察到一间作绷扎用的屋子。

“这间屋子,”他说,“面积很大,地位很好。那是一八九五年代,我负责整顿这座医院时下令改组的。不错,全院的情况都很令人满意。你没有什么要求吗,戈贝?”

戈贝医生涨红了脸,慌了一会,说道:

“绝对没有,军医总监先生。”

白里伏纳先生也被问到,他似乎寻思了一下,然后回答说没有什么需要改良的了。

轮到普洛皮教授时,他从迷惘中醒来,急急的呜嚷着:

“嘿,那东西,可是,一切都很好啊。军医总监先生。”

白里伏纳先生的一句话,忽然回到我头脑里。刚才他一边扣着胸衣的钮子,一边说:“我还希图什么?”的神气,我还清清楚楚的如在目前,跟他现在小心翼翼的脸与恭顺的态度对照之下,我不禁大为诧怪。我也望着他的那些同僚,毫无代价的就让步了,低首下心到那么彻底,唯恐不及,我望着他们,佩服到了万分,同时我也窥到了“纪律”这个字的真谛。可是理智的了解,往往受到低级的动作的亵渎,因为就在那时候,我忍俊不禁的真想笑出来。

杜弗兰纳先生在一间大病房中间站住了。五十名伤兵躺在那儿,有的低声讲话,有的断断续续的哼哪,有的神志昏迷。总监拍拍手,屋子里顿时肃静无声。世界上最不守纪律的民族停止了昏迷和呻吟。

“弟兄们,”他说,“政府派我,我,到你们大家跟前来,瞧瞧你们给照顾得怎么样。你们看,政府怎样的关切你们!”

屋子里从这一头到那一头,脑袋举起来,脖子探出来而一切胸中还剩一口气的人,齐声答道:

“谢谢您,将军!”

杜弗兰纳先生动身了。在他背后,世界上最不守纪律的民族,整整齐齐的走下直达花园的楼梯。

我永远跟在行列的末尾。

楼梯的阴影把我包裹了,在我发花的眼睛前面,各种颜色的问号舞动不已。一忽儿它们隐没了,我想象中看到一座大戏院,各种角儿在台上轮流出现,说出人家教好的话,然后去端端整整的站在一边,有的等会还得讲几句,有的轮到去跳舞,有的去背十字架,有的去死。在戏院的门楣上,刻着一个我认不清楚的字,但右边那个戴眼镜的青年一讲话,那个字忽然明晃晃的显了出来。他说:

“这是惯例如此,在人生所有的惯例中间,不过是一桩比较大一些的惯例而已。它很奇怪,但也不比硬要我们在讲话的时候,把某个字放在某个地位的惯例更奇怪。”

大家到了花园。夏季将尽时的绿的、琥珀的光,赶走了我的梦。

总监把全体人马召集拢来,说道:

“你,戈贝,你有成绩,我向你道喜。我知道你听到这句话是怎样的高兴。”

对旁人也有赞许,也有责备。受到赞许的就有许多捧场的人簇拥着。受到埋怨的只有受到冷落与委屈。就在这情形中,我们过了一会看见普洛皮教授羞惭地独自溜开,好似一个放逐在壁角里的小学生。

白里伏纳先生亲手关上车门。正当车子发动时,敬礼的场面又来了一次:右手高举,左臂挂的笔直。

世界上最不守纪律的民族,在法定的架式中一动不动。

汽车呜的一声开走了。

“究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戈贝医生似乎从梦中突然惊醒了说。他又补上一句:“是的,究竟……”

“他很不错,”白里伏纳先生承认道。

在一群中间,我注意到那个胡须往前翘的人。刚才他的美须髯似乎垂向胸部,这时牙床熟练的扯动一下,又恢复了往前翘的姿势。他还说:

“固然,他很不错;但必要的时候,我照样会对他老老实实说出心里的话。”

“当然,”白里伏纳先生说,“永远不应该一味的服从,把思考的机能都放弃了。”

大家仿佛受了一种微妙的毒物麻醉,如今慢慢的醒过来。

清香的风在草地上溜达。我看见眼前飞过一颗癫狂的小蓟实,轻盈的,棉絮似的。白里伏纳先生用一个轻巧的手势,把它象苍蝇一般的抓住了,一边对它出神的估量,一边结束他的思想。

“在我们这儿,”他说,“纪律并不抹煞批评精神。”

的确,我看见批评精神回来了。

人已散尽。我呆呆的望着靴尖。沉重的病由簿挂在臂下,我努力想了解,了解……忽然一支手搭在我的肩上。

“哦!哦!还没进拘留所,你这家伙!好!好!”

面孔通红象中风似的,管理处的军官愤愤的瞪着我,眼睛深处有一种阴郁的恳求的表情。他又说:

“去控告罢。瞧就是!”

我抬起眼睛望着屋子的门面,高头有一座大钟。

然后,脚跟并在一处,把空着的右手举向军帽,我简单地回答道:

“军官先生,我不控告了。此刻是十二点欠五分。十二点正,准到拘留所。”

猛犬的脸整个儿松弛了。我看他简直象要向我道谢。但他只咕噜着说:

“好啊!”

他走开了。我忍着笑,走向拘留所。

余下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在那儿过了四天四夜。时间是九月中旬。那时节,法国最优秀的士兵完成了一桩功业,使全国上下都叹了一口宽慰的气。在监房里,我也对他们热烈表示了一番微末的谢意。四天之内,我想到无数极古怪的念头;且待下次再讲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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