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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装甲骑兵居佛里哀

它老是挂在我心头,装甲骑兵居佛里哀的故事。卜阿松先生不是一个恶人,绝对不是!但他究竟太老了些,你知道!

要打仗,那些古董是不行的。你知道为他们化了多少代价。而最妙的,先生,是大家都承认这一点,因为临了,这些家伙一个一个都给送到西南方去。算了罢,咱们不谈这些,这近乎政治,而我明知与我不相千。

至于卜阿松先生,他特别有一桩缺点:喝酒。除此以外,我已经告诉你,他不算一块坏料。但是人这块料,一朝灌饱了小杯,甚至大杯的时候,就要弄糟的,这块料。卜阿松先生喝酒,这对于一个身居要职的人,实在是糟糕的。

再说,他还有一点特别:他跟咱们这般凡人不同。噢!他是属于另外一个种族的。在卜阿松先生眼里,世界分做两半,一面,一切都比他高。他转向这半边时,便行着敬礼说:“懂得,某将军!”“是,某上校!”然后是另一面,一切都比他低。当他眼望这一边时,他便红着脸咆哮:“闭口!去你的!”诸如此类。骨子里,我想他是对的,干这一行应该如此。我再跟你说一遍:他并不凶恶,实在还是胆小的。所以他一开口便叫,单为表示他不怕。

话说回来,这是军事问题,在某种意义内与我们不相干。咱们谈别的罢。我,我的原则是,从来不去议论某些近乎神圣的事情。

我个人抱怨卜阿松先生的,是把我派在殓尸所,派在他所谓的“半圆”里。而我却写得一手好字,什么圆体,半圆体,莪特体,斜体,还有一打以上的字体,大可当得一名出色的书记生。

你且想象一下那次接见的情形罢:我带了布袋、钢盔、全副行头,报到。人家领我进一座营房,告诉我说:“里面便是主任医官!”

一眼望去,我先是什么都瞧不见。卜阿松先生直到头发为止,一齐埋在纸堆里,我仅仅听到喘气般的呼吸,好象锁眼里的风。突然他从窝里探出脑袋,把我打量着。一个好老头儿,身子嫌胖了一些,四肢嫌短了一些,给人的印象是梳洗不甚干净,指甲镶着黑边,手背上皮太多了些,而且是打皱的、布满暗红斑的皮。他端相着我,但似乎并没看见我。我却正面望着他,看得清清楚楚:一个缀有静脉瘤的鼻子,近于蓝色的颧骨,颚下垂着过多的皮,好似牲畜的牙床,眼睛下面两颗颤危危的肉球,犹如两小杯酒,教你看了很想用针去戳一下。

他又瞧了我一眼,往地下吐了一口痰,说:

“是的……”

我立刻答道:

“正是,”主任医官。

于是他叫起来,用那种包有浓痰的老人声音:

“你明明看见我不跟你说话。去你的。你明明看见我没头没脑的背着一身事情,什么攻势,什么伤兵,还有一切捞什子的鬼事!”

你想我应该怎样回答呢?我赶紧立正,说:

“是的,主任医官。”

于是他燃起一支卷烟,开始“哼!哼!”起来,因为你慢慢会注意到,他为了喝酒,老是要咳呛。

这时进来了一个军官。卜阿松先生叫道:

“是你,班冷?噢!亲爱的,别把那些捞什子的事情跟我烦,你明明看见我给工作压扁了。哪,瞧瞧我的表格:还有十九份!永远没得完!十九份!”

那军官便抓着我的手臂说:

“噢!这里不是来了帮手吗?”

这一下卜阿松先生才走过来,恶狠狠的瞪着我,象牛鸣似的吼起来,呼出来的气全是酒桶渣的味道。

“送殓尸所!殓尸所缺人,哼,好罢!就把这个送到‘半圆’里去,帮唐葛兰。呕!送‘半圆’!现在,别再把这种捞什子的事跟我烦了!”

十分钟以后,我就在“半圆”里上差了。

先生,这件差事教我难受。我脾气并不坏,但整天搬弄死人不是一种生活。而且是怎样的死人!国家的鲜花给糟蹋成什么模样,人的身体可能糟蹋到什么田地,你决计想象不到。

唐葛兰是猪肉店伙计出身。又是一个喝酒的。人家因为他喝酒,才给他干一切腌臜事儿,又因他干的一切腌臜事儿,所以给他酒喝。算了罢,这些话不用提了……这个酗酒间题,不幸竟与我不相干!

唐葛兰不是一个同伴,而是一个恶煞,一个厌物,一个混蛋,象人家所说的。空肚子的时候,他一声不响,但他肚子从来不空。平时他老是嚼蛆,说些醉鬼的废话,教人在尸首前面听了难受。

有人说,先生,死尸算不了回事,跟它们混惯之后,你会把他们看做石头一样。然而我的情形并不如此。所有这些陪我消磨日子的尸首,临了都变做我的伙伴。有的很讨我喜欢,把他们打发走,我简直感到遗憾。有时一不小心,肘子撞着了他们之中的一个,那我险些儿把道歉的话说出口来:“对不起,朋友”。我望着他们,满是肉茧的手,可怜的脚,因为走路太久而长着一重厚厚的胼胝,这一切都会对我的思想说话。

有的手指上戴着一只劣质的戒指,皮肤上留着出生时的斑痕,一个老伤疤,有时还有刺花,还有是死了仍旧分不开的东西:可怜的灰灰的头发,脸上的皱纹,眼睛里微笑的余影,最多的是惊悸的余波。而这种种使我胡思乱想。在他们的肉体上,我看到他们一生的故事,我想到他们用这只手臂做过多少苦工,眼睛见过多少事情,嘴巴曾经被人吻过,那些小胡子曾经使他们多么得意,如今却爬满了被皮肤的凉气赶上来的虱子。我一边把他们缝在粗布袋里,一边转着这些念头,觉得很悲哀,而且古怪得很,我并不讨厌这种悲哀。

但我这么说着,未免扯到哲学上去了。赶快带住!我不是一个哲学家,没有资格跟你烦。

我记得和你讲的是装甲骑兵居佛里哀?那末咱们就讲居佛里哀的故事罢。

那要回溯到五月的总攻击,我向你担保,所有那个时期我都不曾怠慢。从我手里过的,有的是死人!他们的寡妻老母尽可放心:我依我的方式尽我的责任。把他们打发走时,嘴巴用绷带络起,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当然那是要他们还留下一张嘴和一双手的。我把他们整个儿包扎妥贴。我不提眼睛,因为没有法子把它们阖上,送到“半圆”里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噢!我把他们照料得好好的,我的死人们。

有一天,人家送来一个没有签条的。他的脸已经破烂不堪,浑身上下都是绷带,可是没有标签,手腕里也没有姓名牌,一样也没有。

我把他放过一边,教人通知主任医官。

过了一会,帐门打开,卜阿松先生出现了。

只要灌饱了黄汤,卜阿松先生永远是很好的;我可以从他咳嗽、吐痰、捻弄十字章——因为他是荣誉军团三等团员——的功架上看出来。

“你多了一个家伙,是不是?”他问我。

“主任医官,我不知道是不是多出来的,但他没有身份证。”

“不但如此,”卜阿松先生接口道,“我看你这儿有八具尸首,等一等……”

他从袋里掏出一张团皱的纸,颠颠倒倒的乱翻了一阵,叫道:

“七个!只有七个。你应该只有七具尸首。你真是一头笨猪!谁给你的,这个死人?我可不要他。清单上没有他。但问他从哪儿来的,这死人?”

我开始发抖,结结巴巴的回答道:

“我不曾注意把他抬来的担架伙。”

“啊!你不曾注意?那你教我怎么办?教我?先问你:他叫什么名字?”

“就是啊,”主任医官,“我们不知道,既然他没有身份条子。”

“没有条子!唔,哼!咱们倒楣了!你,你听我消息罢。啊!……我才不爱这种捞什子呢。且跟我来再说!”

于是我们出发了,一所一所的营房挨着访问。在每所门口,卜阿松先生问:

“送没有签条的死尸来的,可是你们吗?”

你该明白,听到这样的问话,卜阿松先生的下属全会溜之大吉的,有的暗暗好笑,有的害怕。到处都是一样的回答。

“没有身份证的死人?噢!主任医官,那当然不是我们这儿的事。”

卜阿松先生开始呼吸艰难,咕哩咕噜的响着,象一匹疲累的马,到处吐痰,气恼的声音嘶哑了,断断续续的,有气无力的:完全不象人声了。虽然他脾气不好,也终究引起了我的同情,这可怜的老头儿。

他带我回到办公室,扑上他的纸堆,乱翻乱搅,仿佛一头猎犬在垃圾堆上爬。过了一会,他喉头啯啯作声,愤愤地叫道:

“瞧!入院:一二三六名,出院:五六一名。你明白吗?此刻留院的只有六七四名。对啦,缺了一个,而所缺的便是这多出来的死人。又不知他是谁!咱们倒楣了,倒楣了!”

我承认卜阿松先生这番有根有据的证明使我大为叹服,数字的精密尤其使我吃惊。军中有这样的秩序真是妙极了;人们永远可以准确的说,譬如:一百副担架中失踪了廿三副,一副不多,一副不少;再不然是,入院的伤兵一千名,死亡五十名,所以还有九百五十名活着。从这一点上看,这种跟数学一样精密的秩序,的确值得人家费心去填写那么些纸张。听到了卜阿松先生计算他的清账,我才明白那可怜的尸首多余到什么程度。

主任医官反复说着:“咱们倒楣了!咱们倒楣了!”又说:“跟我来!”便出了办公室。

卜阿松先生东冲西撞的又跑起来。我低着头跟在后面,觉得渐渐传染了他的狂热。他拦住所有的官佐,说:

“这些捞什子真是够受了!瞧瞧这个死人是不是从你们那边来的。”

他甚至闯入手术室,盘问开刀医生:

“你不会送给我一个没有签条的死尸吗?”

他不时掏出那张小纸条,用铅笔加上一个数字或打一个十字叉。

到了傍晚,他那双四周贴了火腿片似的眼睛钉住了我,说:

“你,回‘半圆’去!听我消息!”

我回到“半圆”,悲哀地坐下。人家又送来三具尸首。唐葛兰靠木匠帮忙,把他们钉入了棺木。

暂时裹了一幅帐篷布,无名的尸身在桌上等待发落。唐葛兰烂醉如泥,唱着《米苏里》那小调,这可决不是料理死人的时候应该做的事情。我走去揭开帐篷布,打量那冰冷的身体。整个破烂的脸包着布条,只看见几绺淡黄的头发。余下的只是一具象你我一样平常的身体。

已经天黑了。门开处,卜阿松先生由另外一个军官陪着,提着灯笼出现了。他脸色安详,打着嗝儿,好象才吃饱了夜饭。

“你是一头笨尖(猪),”他对我说;“你竟没有看出,这具尸首是装甲骑兵居佛里哀吗?”

“可是,主任医官……”

“闭口!这是装甲骑兵居佛里哀。”

他走近桌子,把眼睛估量了一下尸体,叫道:

“一定的!他身材高大,满可以当装甲骑兵呢。你瞧,班冷,装甲骑兵居佛里哀是前天进来的。查册子,他没有出院。可是他又不在治疗,所以他是死了,而就是他躺在这儿呀!这不明白吗?”

“的确,”班冷说,“的确是他。”

“不是么,”卜阿松先生又道。“这是居佛里哀,显而易见的。可怜的小鬼!现在咱们去睡觉罢。”

随后他转身对我:

“你,你把他装入棺木,钉一块牌子:‘居佛里哀·爱德华,装甲骑兵第九营。’以后,你知道,别再闹出这种鬼事来。”

两位先生出去了。我把装甲骑兵居佛里哀放入棺木,然后我到草垫上去歇息几个钟点。

下一天早上,我正要把装甲骑兵居佛里哀的棺木封钉起来,卜阿松先生又进来了。他脸色已不象昨夜那么镇静。

“等一等,”他对我说,“慢慢把这好家伙下葬。”

他在棺木四周打转,嘴里咬着一支烟卷,和人类一样悠久的伤风使他老是把鼻水咽下肚去,总而言之,他那种不安的神气,使我看出他还没决心就这样的打发居佛里哀上天国。不行,死人还在闹别扭,不肯进坟墓呢。不知卜阿松先生是为了责任心,还是为怕找麻烦,但那时候他的确使我很感动。

他转过身来。好象怕孤独,所以对我说:

“来,仍旧跟我来。”

瞧,我们又在营房中间打转了。卜阿松先生进去问:

“八号病房?重伤病房,是不是?这儿有没有装甲骑兵居佛里哀?”

病房里的人彼此问讯了一下,回道:“没有。”

我们再往前走。

卜阿松先生又问:

“七号病房?这儿有没有叫做居佛里哀的?装甲骑兵第九营?”

“没有,主任医官。”

于是卜阿松先生得意了:

“当然罗!他们决不会有,既然他已经死了。我这么问一问是为了良心平安。我,我是这样的人。”

我们遇到班冷先生。

“你瞧,班冷,”主任医官对他说,“为完全放心起见,我在各处病房里找一遍,瞧瞧有没有一个叫做居佛里哀的。结果是没有。不用说,我只到重伤病房去找。我才不那末蠢呢:既然他死了,当初一定是个重伤的。”

“毫无问题,”班冷先生说。

我们访问了所有的病房以后,卜阿松先生挺起脖子,把挂在领下的皮肤叠成各式各样的皱襞,说出他的结论:

“的确是居佛里哀!瞧,这才叫做秩序。在我这儿,决不象波士或维伊翁那里。他们才胡搅呢。”

“也许为谨慎起见,”班冷说,“还应该到轻伤病房去问一问。”

“好罢!倘使你愿意,”卜阿松先生随便答应了一句。

我们便向轻伤病房走去。

我们进去,照例提出我们的问题。没有人回答。正要出来的时候,卜阿松先生再说一遍:

“居佛里哀在不在这里?”

忽然有人叫道:

“有!有!居佛里哀在这里!”

一个鬈发的大汉子,挥着手从床上跳下,手上只缚了一小块绷带。

于是咱们的事一变而为悲剧了。卜阿松先生顿时面孔黑紫,好象中风似的。他接连吐了两三次痰,在大腿上拍了好几下,浓痰在喉头啯啰啯啰直响,叫道:

“哼,好!他居然活着,这家伙!”

“我就是居佛里哀!”那个人又道。

“居佛里哀·爱德华?”

“是的,爱德华!”

“装甲骑兵第九营?”

“不错,第九营。”

卜阿松先生象疯子一般跑了出来,班冷先生跟着,我也跟着。他一口气奔到殓尸所,直站在棺木前面,军服上挂满了唾沫,只说:

“要不是居佛里哀,一切都得重新来过。”

“啊!先生!真是什么日子!什么回忆哇!”

那时总攻击一直没有停。留给死人用的小厂房塞满了。但我们的工作是停顿了。

横在河心的船,阻塞了全部的交通,这种情形你总该见过吧?对了,这无名的尸首就给你这种印象。他阻断了我们的工作,大有捣乱一切之势,第一是不幸的卜阿松先生的健康,他己经说起要求撤回后方了。

他每小时跑来瞧一眼慢慢在腐烂的尸体。他目不转睛的瞪着他,好象希望死人开口。

下午我清静了一会,卜阿松先生在睡午觉。六点钟光景,他又出现了,那模样几乎教我认不得。他一双手差不多洗干净了,戴着一条白领,剃过了胡子,呼出的气表示他的嘴巴才在酒渣里浸过。

“唔,哼!怎么?”他和我说,“你还没把德国人的棺木钉起来?你真是块废料。”

“可是,主任医官……”

“闭口:赶快把姓名牌钉上:‘德国人,无名氏。’明白没有?”

班冷先生才走进来。两位官长对尸首又瞧了一下。

“明明是德国鬼子,”卜阿松先生说。

“是啊,瞧那些淡黄的头发。”

“班冷,你应该早些想到的,”主任医官又添了一句。

两位正要走出去时,卜阿松又转过来说:

“喂,还是把他从棺木里翻出来罢:既然是德国人,咱们照规矩不用棺木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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