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
首页 > 文明 > 十二 葬礼

十二 葬礼

我们正要坐上饭桌,奚尔贝先生问道:

“兰倍中尉的葬礼在几点钟?”

“三点钟,主任医官,”忠实的奥古斯德回答,“已经通知仪仗队,就是中尉自己的大队派的。他们刚从前线退下来,驻扎在莫果。”

“好,去把贝南才克找来。”

于是我们一心一意的吃那又甜又酸的拌黄瓜。九月已经显得无精打彩,但索末一线上的战火越来越猛烈了。漫天遍野,轰隆隆的炮声,活象世界的肚子里演着一出壮烈的戏剧。我们都有些昏昏沉沉的,因为不知多少夜没有睡觉,在血浪中划着救生艇抢救。抢救出来的尽有些最悲惨的残骸,例如兰倍中尉:我们把他拖了半个月,之后,他忽然笔直的沉下去,被该死的脑膜炎打倒了,满嘴乱七八糟的邪话,本相全变了,把死亡蒙上一副丑恶的喜剧面孔。

最难堪最痛心的,莫过于听见这些脑子受伤的人说梦话,或是眼看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丑态百出,象一个衰朽的老头儿。多少次,对着这些耻辱的景象,我祝望那些掌握人类命运的人亲自来瞧一眼。可是,不用提了!没有想象力的人,不能把想象力借给他们。不谈这些,仍旧回到兰倍的葬礼罢。

我们正在跟一片其硬无比的牛肉拚命,贝南才克进来了。

二等护士贝南才克神甫,身兼数职,秘书与随军祭司也在他的兼职之列。他是一个胖子,脑筋迟钝,结实的牙床很有威严,一脸的乱胡子。他到了军中,生活上缺少了善男信女的照拂,觉得抱憾不已。象他那样的圣徒,决不注重什么仪表,所以慢慢变成了不修边幅的老鳏夫模样。他耐着性子,等有朝一日回到教区里去过舒服日子。

“贝南才克,”奚尔贝先生不客气的问,“你几点钟把兰倍中尉下葬?”

“三点钟,主任医官。”

“遗骸已经陈列了么?”

“已经放在龟形帐里了。”

“好!到底中尉是不是旧教徒?”

“噢!毫无问题,主任医官!托上帝的福,昨天我替他行过圣餐礼了!”

“那末,一切都很好。谢谢你,贝南才克。”

护士出去了。我们又恢复了瞌睡状态,面对着一盘倒胃口的面条。

中饭刚完毕,门岗递进一张名片给奚尔贝先生,说:

“那位军官一定要立刻见您。”

奚尔贝先生好象快要入睡,便提足了精神翻看名片。

“好罢!”他叹一口气说,“请他到这儿来罢。”

他转身问我们:

“大维少尉,你们认识吗?不认识?”

少尉已经推门进来。细致的鬈发,戴着一顶轻骑兵的小软帽,厚嘴唇,卷起一簇稀朗的短髭,一对深色的眼睛怪有精神,颇象士麦那商人,刚刚开始发胖,一双手又短又月巴。

“主任医官,”他说,“我的部队在这里过路,开到前线去,求你允许我看一个伤兵,我最好的朋友,兰倍中尉。”

奚尔贝先生非常灵活的小鼻子,顿时古怪地扯动起来,表示他吃了一惊。

“端一张椅子给队长,”他先说,表示他很世故,懂得怎么样宣布坏消息。

然后他接下去说:

“可怜的朋友,我要告诉你的消息是很悲惨的:不幸的家伙脑壳上受了重伤,而且……”

“他死了?”骑兵军官声音哑了。

“是的,他死了。今天三点钟下葬。”

大维少尉愣了几分钟。半个脸牵扯了一阵,他魂不守舍的,抹着太阳穴上突然冒出来的汗。对于这种显而易见的痛苦,我们只有默不作声。过了一会,他站起来,行了敬礼,似乎要告辞了。

“对不起,主任医官,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心不在焉的对我们大家伸出手来,一双肥满而柔软的手。已经到了门口,忽然又停下。

“还有一句话,主任医官:我的朋友兰倍是犹太人。——我自己也是的。——告诉你这一点也许不无用处。”

于是他走了。室内静默了一会,随后奚尔贝先生把刀柄敲着桌子,越敲越快。

“他说什么?兰倍是犹太人?太胡闹了!把贝南才克叫来。”

奚尔贝先生为人固执,暴烈,脾气很厉害。他似乎忘记了暑热,疲倦,忘记了才吃过饭要消化。他气冲冲的把面包屑搓成小团团,往四下里乱丢,想定了一个念头,怕人的样子,好比一个点上了药线的弹药筒。贝南才克刚到门口,奚尔贝先生的嗓子就把他镇住了;一听声音,谁都明白了医师的心绪。

“啊!你来了?哼!你又要教我闹笑话了!”

“主任医官?”

“兰倍中尉,哼!他是犹太人,而你要教我用旧教徒的仪式下葬。”

“犹太人?”

“正是,犹太人。”

教士堆着一副绝对不相信的微笑:

“他不是犹太人,主任医官,因为昨天我还替他行圣餐礼呢。”

奚尔贝先生突然停住,好似一匹马打量一辆小车。随后他出神的咕噜道:

“嗯……那末大概有人拿我开心。”

“噢!主任医官!”神甫叹着霹气说,这个穿着军服,皮绑腿软绵绵拥在脚踝上的教士,举起手来,掌心向外,做了一个祝福的姿势。

“你给他受了圣餐礼,不错,”奚尔贝先生又说,“毫无问题……可是他怎么说呢?”

“我不知道他还能说些什么,”奥古斯德羼言道,“他神志不清已经十多天了。”

“对啦!”奚尔贝先生按上一句。“那你又怎么说,贝南才克?”

“我搅糊涂了,主任医官,但我不信象兰倍中尉这样一个有教养的青年,居然不是旧教徒。我给他受过两次圣餐哩。”

“不错!但他有没有对你说他是旧教徒呢?”

“噢!主任医官,我永远不能把这种问题去侮辱他,尤其在他那种凄惨的情形之下。并且他到这儿来的时候,脖子里挂着圣牌。我也给了他好儿颗,他都很乐意的接受了。”

“正是,”奚尔贝先生说,“这一切都含糊得很。你告诉我兰倍中尉是旧教徒,好罢!另一方面又有人来声明他是犹太人。你先把师部担架队里的犹太祭司叫来。然后,为格外妥当起见,派一个自行车队员上莫果,到兰倍的大队里去。咱们再向他的队伍里打听一下罢。”

贝南才克出去了,好几次举起手,轮着手指,表示为难。

奚尔贝先生从饭桌上站起身子,提议道:

“咱们到龟形营帐瞧瞧去。”

这是一座七穿八洞,不堪使用的篷帐,凡是殡殓和礼拜的事情都在那儿举行。

兰倍的灵柩遮了一方破旗,放在两只木箱上。一道阳光斜刺里穿入阴暗的角落,映出一群闪闪发光的苍蝇在打转。几只母鸡在啄食细砂。在战争的风暴边上,这个停灵的地方好似一个安谧的港湾。

一个护士走来,桌上插起两支蜡烛,点上了,中间放一座十字架。

“见鬼!”奚尔贝先生咬着牙齿说,“真是麻烦,这些缠夹的事情……”

我们一出营帐,便瞧见贝南才克和自行车队员。贝南才克翘着得意洋洋的胡子,把手指举到军帽旁边,好象有人给他祝福似的,他声音柔和的说:

“大队里的报告,主任医官:兰倍中尉是旧教徒!”

“天哪!”奚尔贝先生叫道。“有书面证明没有?”

“没有,”自行车队员回答。“那些官长只彼此询问了一下,便回答说他是旧教徒。并且您等会可以见到他们,下葬时他们要跟仪仗队一块儿来的。”

奚尔贝先生跺着脚,面孔通红,鼻尖拚命的扯动,这表示他快要打定主意了。

“我可以准备仪式了吗?”贝南才克问话的神气,天真而婉转,显出他决不是一个得意忘形的人。

“什么?仪式?”奚尔贝先生说,“随你。准备罢!准备罢!现在我有了主意了。”

才离开我们一会的奥古斯德又回来了,检阅着一包信件,说:

“我把中尉的遗物翻了一遍,没有什么结果,除了这张明信片,署名的是一位勃吕芒太先生。称兰倍中尉为表兄。勃吕芒太,这个,这个是犹太姓啊……”

“也许是吧,”奚尔贝先生说,“可是不管了,现在我有了主意。”

“的确,”奥古斯德迟疑着说,“我们还可以……把灵柩打开……”

“不!这没有意思,”奚尔贝先生立刻打断了话头。“而且,再跟你说一遍:我有了主意。咱们去上工罢。”

于是我们去上工;一直到两点半。两点半,门岗又来了。

“主任医官,犹太祭司要求见您。”

“我就来,”主任说。

他戴上四道金线的漂亮军帽,脱下工衣,去了。

从窗子里,我远远瞧着师部犹太祭司来到。他坐着一辆古董商的两轮车,套一匹两腿往外拐的骡子。戴着黑便帽,一绺瀑布式的长须,弯弯的高身材,穿着披肩,拿着锡杖,远望颇象通俗小说里的波兰犹太。他似乎已经老了,从车子踏板上跨下来的时候,象长老一般的庄严。

为了好奇,我出去瞧瞧情形。离开两轮车二十步,在一条小道拐弯的地方,我又瞥见了犹太祭司,一时却认不出来:他的须是黑而鬈的,肚子是瘪的,非常镇静,微笑的神气象亚叙利的神道,眼神中间有些地中海东部的气息。

我从一座板屋后面绕过去,冷不防和我们的主任与犹太祭司劈面相遇,马上我发觉自己错看了两次:他既不是通俗小说中的流浪犹太,也不是大商埠上的什么东方犹太;而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物,估不出年纪,戴着眼镜,神气很郑重很有学问,道貌岸然,一副教授架子。他讲的法语,带一点儿国际口音,象一个懂得七八种语言而一种都说不好的学者。

“竟(真)是,”他说,“主任希(医)官,但是姓兰贝克(兰倍)的,我们东部有黑杜(很多)。我认识有好几家。”

“那很可能,”奚尔贝先生客气地说。“好在我已经有了决定……跟我来,祭司先生。”

我们慢慢的走向龟形营帐。快要到的时候,响起一阵步伐急促的脚声,仪仗队来了。后面隔开几步路,跟着几个军官。大家在账前停下,贝南才克也在帐中走出,他军服外面套了一件古色古香的僧服,显得他不但是这次战争中的老兵,而且在上一世纪里也是无役不与的。

“诸位,”主任医官安详地说,“我们遇到了一件相当麻烦的事情。我们没法确切知道兰倍中尉的宗教。你们给我的情报,似乎证明他是旧教徒……”

“而且是笃信者,”贝南才克趁大家静默的当儿补上一句。

“请问你们,”奚尔贝先生往下说,“你们这些话有什么根据?”

军官们面面相觑,被出其不意的问句征住了。

“天哪,”其中有一个说,“他从没说过他是犹太人。”

“然而这并不……”

“噢!有一件确切的事实,”一个上尉说:“他和我一起参加过好几次弥撒。”

“可是,胡闹!”奚尔贝先生一不留神说了句不客气的话,“这证明不出什么来;做弥撒,有时候我自己也出去的……固然我不是犹太人。关于兰倍,今天我见到他的一个好朋友,说他是犹太人。”

又是一阵静默。仪仗队在小道上搭起枪架。在场的人都扮起一副迟疑而为难的面孔。两位教士彼此还没瞧过一眼,仿佛各人都定睛瞧着军官的制服。

这时候,两名担架伏从帐内抬了灵柩出来,上面铺着三色旗。他们走了几步,灵枢突然到了神甫跟犹太祭司的中间。奚尔贝先生手一扬,拦住了担架夫。

“诸位,”主任医官说,——听他的声音好象他是一个先知,“诸位,既然有疑问,我决定对兰倍中尉的葬礼,把旧教的仪式和希伯莱仪式同时并用。这样,充其量不过是多礼数,绝不至于有什么错误了。大家知道,上帝对他的信徒总是承认的。这两位先生将轮番主祭。我想再公平再妥当也没有了。”

军官们侧了侧脑袋,毫不表示意见。两位教士,第一次互相瞧望了。他们隔着灵柩相视,行礼,好似迄今为止彼此从未见过。不约而同的,两人装出一副异样的笑容,但眼睛是不参加的:他们彼此打量,犹如两个自家人别扭了两千年,忽而一朝在公证人前面碰见了一样。

他们俩所争的赌注并非一颗灵魂,而是这口匣子,里面装着一具僵直的、被十天的苦难改了样的尸体,外面,象征的花布在微风中飘动。

两位教士彼此留神细瞧了好一会。一边是个腰粗臂胖的乡村教士,一边是个国际化的、风雅的犹太祭司,错杂微妙的笑容象圣经一般古老。

“喂,”奥古斯德在我耳畔低低的说,“真的,贝南才克的主顾多得很呢,偶尔让掉一个也是应该的。”

“你,”奚尔贝先生听见了他的话,嚷道,“你,替我闭口!这样的胡说八道,你疯了:这是很庄严的,这件事情。”

贝南才克忽而微微动了动肩头,低下眼睛嘟嚷着说:

“主任医官,如果兰倍中尉真是犹太人的话,我还是告退的好。”

“随你罢,贝南才克,”奚尔贝先生说。

犹太祭司老是在微笑。他那副耐心的神气,好似一个信徒明知曼西失约了两次,还是决定再等下去,哪怕要等几千年。

“那么,”贝南才克低声说,“我告退了,主任医官。”

他走了几步,我们听见他自言自语的说:

“主要的是,他已经受过圣餐;而且受过两次哩。”

犹太祭司始终微笑着,似乎肚里在想:

“我么,我可不走。”

奚尔贝先生做了一个手势。我们听他喊“立——正”“敬——礼”,大家便一齐举手。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