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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面貌

轮廓秀美的宽广的额角,深沉而又天真的目光,下巴上有着酒窝,颇有威风的短髭,嘴巴的表情显得痛苦而并不消沉,你这张法国人的脸,我永远记得,虽然只瞧见一刹那,在一支火柴蹦跳的微光之下。

从夏隆到圣德·曼纳坞的火车,全部熄了灯,在秋夜里往上开。时间是一九一六。平静无事的香巴臬战线,象火山口一样在我们左边打吨,瞌睡中充满恶梦,惊悸,和闪电。我们冲破黑暗,慢慢穿入一片凄凉的田野,——说不定被狰狞的战具捣乱得更不象样了。小火车蹒跚向前,哼呀哼的,带些迟疑的神气,仿佛一个认得路的瞎子。

我假满回营;因为不舒服,横在长凳上。对面,兰个军官在谈天。他们的声音是青年人的,作战的经验是老年人的。他们也回到自己的部队去。

“这个战区,此刻还安静,”其中有一个说。

“当然罗,”另一个说,“咱们可以安宁到春天。”

一片静默,只有钢轨被车轮辗压的声音。于是一个尖锐的、年青的、快乐的声音,差不多是低低的说:

“噢!等不到春天,咱们还一定要干一下呢……”

他立刻接下去说:

“那要轮到我第十二次冲锋了。但是侥幸得很!我只挂了一次彩。”

两句话还在我耳朵里响,说话的人划起一支火柴,抽起烟来微光一闪,照出一张可爱的脸。他是一个有名的部队里的。青年军官所能获得的最高奖章,在他土黄色的军服上发光。整个的气度显出他的勇敢是冷静的,经过思虑的。

黑暗重新占领了空间。可是还有什么黑暗,其浓密的程度能够抹去我在一闪之下窥见的形象?还有什么静默,其沉重的程度能够掩盖我在隆隆的车声之下听到的两句喁语?

从此以后,我时常想起它们,每当我象那天晚上一样,抱着一腔的悲痛与热爱,对这些法国人的过去与将来轮番瞻望的时候,——这些法国人,我的成千累万的同胞,在从容就义的时候,仍不肯不说出心头的话,他们心灵的伟大,奔放的智慧,动人的天真,都是大家不曾真切领会的。

我又怎么能不想到那副面貌和那些话呢,当一个优秀的民族,熬着长期的苦难,独自在无边的黑夜中寻找秩序与救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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