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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葡萄田

从哀班南到夏多一蒂哀里,玛纳河恰然自得的流着。两岸是灵秀的岗峦,布满了葡萄田和果园,绿茵如花冠般把山岗装成了乡村仙女,点缀着各式各种的植物,——它们原是法兰西土地的贵重、秀美、和优越的根源。

这是平和恬静的流域。育谷纳,陶芒,夏蒂翁,欧伊,卜达·班松,祝福你们这些笑盈盈的老乡村,让疲乏的士兵从凡尔登回来,开到一向平静的爱纳阵地时,享受些悠然神往的时间,象一道飞涌的泉水般甘美。

一九一六年夏天,第X路军重新集中在玛纳河畔,在索末一役的大牺牲中去流它的那份血。我们的一营耐心地等着渡河的命令,一边在山岗上数着急急忙忙奔向山谷的运输队,一边照例作着种种的揣测。

我们和儿个同伴,在田野里过了一天最好的日子,不转什么念头,离开了前线杀戮的喧扰,只觉得浑浑噩噩的休息的快乐。

先是阳光耀眼的大热了几天,然后来了阵雨,天上隆隆的怒吼,发狂的云块互相击撞,大风一忽儿卷起灰土,一忽儿吹来薄雾。

有一天傍晚的时候,我们走在从夏佛纳渐渐向南方的小林上升的大路上。

我们一共三个人,意兴阑珊,不想再谈话了。不知不觉的,又想到各人的心事,满肚皮的苦恼,上升的路一步一步的使我们的心越发沉重。

“在这坡上坐一会罢,”有人懒洋洋的提议。

大家懒得回答,一齐在银色的鸡头草中躺下,心不在焉的抓着野草,仿佛手里有了事,头脑就更加灵活似的。

我们脚下有一方小小的葡萄田,随着起伏的地形,一高一低的,伸展到一个阴凉而草地润湿的土坳里。那是香槟地区一块上好的葡萄田,干净,饱绽,受到如奉神明一般的照料。没有野草,只有肥大的菌与泥土,那些肥沃的泥土,给雨水冲了下去,又给乡下人每季满担满担的往坡尖上挑。

在和谐的绿丛中间,忽而探出一个瘦削的老婆婆,起锈的皮色,一头蓬乱的头发。她提了一桶灰,一把把的撒在葡萄根下。

她一见我们便停下工作,把泥污的手指掠着随风飘扬的头发,盯着我们,说:

“你们是哪一团的,你们?”

“步兵第一百一十团,太太。”

“我那几个却不是这一团。”

“你的儿子在队伍里吗?”

“唉,从前。有的是……”

大家不则声了,只听见牲畜的叫,狂风的奔突,骚动的枝叶的呼啸。老婆婆撒了几把灰,走近我们,说话的声音颤危危的,大半给风吹散了:

“在部队里的儿子,从前我有的是。现在没得了。两个小的都死了,哪。还有一个可怜虫,但是已经不当兵哩,这时候。”

“大概,他受了伤吧?”

“是哇,他受了伤。胳膊都丢了。”

老婆婆把满满一桶灰放在地下,腰里掏出一根草杆,把伸在外面的葡萄藤掠到棚架以内,然后蓦地站起,嚷道:

“象他那种伤是少有的。他丢了两条胳膊,大腿上开了一个窟窿,好放下两个铜子牛奶的一只碗。十天功夫,他只剩一口气。我跑去看他,对他说:‘克洛维,你总不肯把我孤零零的丢下吧!’因为老实告诉你们,他们早没有了父亲。他却老是回答我:‘明儿会好起来的’;因为老实告诉你们,再没比这孩子更和顺的了。”

大家一声不响。可是我们之中有一个喃喃的说:

“你的孩子是勇敢的,太太!”

原来望着葡萄藤的老婆婆,重新掉过褪色的眼睛,突然之间回答道:

“勇敢!糟就糟在我的孩子没有一个不勇敢!”

她似乎骄傲地笑了一笑,哽咽的一声笑,立刻给风带走了。接着她又象出了神:

“我的可怜虫,总还应该娶到一房媳妇吧,因为,已经告诉你们,再没比这孩子更和顺的了。但是两个年轻的,两个小的,一下子去掉实在太那个了。太那个了。”

我们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什么好说。头发在风中飘着,老婆婆重新撒她的灰,象一个阴沉可怖的播种者。她抿紧了嘴唇,整个面貌显出绝望、迷糊、固执的神气。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太太?”我糊里糊涂的问。

“我在撒灰呀,你瞧:已经到了除虫的时候了!我怕赶不上呢,要做的事太多了……太多了……”

我们一齐站起,仿佛扰乱了她的工作,觉得很惭愧。我们不约而同的对她脱帽行礼。

“再会,”她说,“但愿你们运气,你们这一批!”

我们一直往上,走到林边,不曾开一句口。到了那儿,我们回过头来眺望山谷。山腰里,在镶嵌图案似的农作物中间,可以望见那片葡萄田,那个一点点大的老婆婆,在乌云下疾卷的狂风中继续撒灰。雷雨将临的天空下面,柔和的田野有一副纯洁而隐忍的面目。东一处西一处,朴素而明快的乡村,嵌在农田里好比花花绿绿的宝石。就在那些琳琅满目、等待秋收的田中,许多小黑点儿在蠕动:大队的老年人正在跟土地拚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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