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斯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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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许模克至诚格天

看门女人回进屋子,可怜的邦斯问:

“西卜太太,他们走了吗?”

“谁?……谁走了?……”她反问他。

“那些人呀……”

“那些人?……怎么,你看到了人?……刚才你热度多高,要不是我在这儿,你早已从窗里跳出去了,现在你又跟我说什么人……你头脑老是不清楚吗?……”

“怎么?刚才这儿不是有位先生,说是我亲属派来的吗?……”

“你还要跟我胡闹?……哼,你该教人送到哪儿去,你知道吗?送到夏朗东!……你见神见鬼的看到人!……”

“怎么没有人,埃里·玛古斯!雷蒙诺克!……”

“啊!雷蒙诺克,你看到雷蒙诺克是可能的;他来告诉我可怜的西卜情形很不好,我只能丢下你不管了。你知道,第一得救我的西卜。只要我男人一闹病,我就谁都不理了。你静下来睡两个钟点吧,我已经打发人去请波冷医生,等会我跟他一起来……你喝点水,乖乖的睡吧。”

“真的没人到我屋子里来过吗,我刚才醒来的时候?……”

“没有!你也许在镜子里看到了雷蒙诺克。”

“你说得不错,西卜太太,”病人又变得绵羊一般了。

“啊,你这才懂事啦……回头见,小宝宝,乖一点儿,我马上来的。”

邦斯听见大门一关上,便集中最后一些精力爬起来,心里想着:

“他们欺骗我!偷我东西!许模克是个孩子,会让人家捆起来装在袋里的!……”

他觉得刚才那可怕的一幕明明是真的,绝不像幻觉;因为一心要求个水落石出,他居然挨到房门口,费了好大的劲把门打开,走进客厅。一看到心爱的画,雕像,翡冷翠的铜器,瓷器,他马上精神为之一振。食器柜和古董橱把客厅分成两半,拦做两条甬道;收藏家穿着睡衣,光着腿,脑袋在发烧,在甬道里绕了一转。他先把作品数了数,并没缺少。他正要退出来,忽然瞧见赛白斯蒂安·但尔·毕翁菩的《玛德教士祈祷》,给换了一张葛滦士的肖像。一有疑心,他头脑里立刻像雷雨将临的天上划了一道闪电。他把八幅名画的地位看了一遍,发觉全部调换了。可怜虫顿时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往地板上倒了下去。他这一晕简直人事不知,在地上躺了两小时;直到许模克睡醒了,从房里出来预备去看他朋友的时候方始发现。许模克好容易才把快死的病人抱起,放在床上给他睡好。可是他跟这个死尸般的朋友一说话,就发觉他目光冰冷,嘟嘟囔囔的不知回答些什么;这时德国人非但没有惊惶失措,倒反表现出英勇无比的友谊。给无可奈何的情形一逼,这孩子般的人居然有了灵感,像慈母或动了爱情的妇女一样。他把手巾烫热了(他也会找到手巾!)裹着邦斯的手,放在邦斯胸口,又把出着冷汗的脑门捧在自己手里。他拿出不下于古希腊哲人阿波里奴斯·特·蒂阿纳的意志,把朋友的生命救了回来。他吻着朋友的眼睛,仿佛意大利雕塑家在《圣母哭子》的浮雕上表现玛丽亚亲吻基督。超人的努力,像慈母与情人一般的奋斗,把一个人的生命灌输给另一个人结果,终于见了功效。半小时以后,邦斯的身体暖了,恢复了人样:眼睛有了神采,身上的暖气使身内的器官又活动起来。许模克拿着提神的药水和了酒,给邦斯喝了:生机传布到全身,早先像顽石一般毫无知觉的脑门上又发出点儿灵性。那时邦斯才明白,他能够苏生是靠了多么热烈的情意和多么了不起的友谊。他觉得脸上给德国人洒满了眼泪,便说了句:

“没有你,我早死了!”

许模克在那里又是笑又是哭。他为了希望朋友开口,焦急的痛苦已经近于绝望;他已经筋疲力尽,所以一听到邦斯的话,就像破皮球似的泄了气。这一回是轮到他支持不住了,他把身子往沙发上倒了下去,合着手做了个极诚心的祷告感谢上帝。在他心目中,邦斯的复活是一个奇迹!他并不以为自己心中的愿望有什么作用,却相信一切都由于上帝的神力。其实这种奇迹是医生们常常看到的很自然的结果。

倘使有两个病情相仿的人,一个得到温情的安慰,有关切他生死存亡的人照顾,一个是由职业的看护服侍:那么一定是后者不治而前者得救的。这是人与人之间不由自主的交感作用;医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以为病人得救是由于服侍周到,由于严格听从医生的嘱咐;可是做母亲的都知道,持久的愿望的确有起死回生之力。

“亲爱的许模克!……”

“别说话,我能听到你的心的……你歇歇吧,歇歇吧!”老音乐家微笑着说。

“可怜的朋友!高尚的心胸!你是上帝的孩子,永远生活在上帝身上的!只有你爱我!……”邦斯断断续续的说话,有一种从来未有的音调。

快要飞升的灵魂,整个儿都在这几句话里表现出来,许模克听了简直像体验到爱情似的,达于极乐的境界。

“你活呀!你活呀!我可以像狮子一样的勇猛,我一个人能养活两个人。”

“你听着,我的好朋友,我的忠实的,亲爱的朋友!你得让我说话,我快来不及了。我知道自己非死不可。受了这些接二连三的打击,怎么还能恢复?”

许模克哭得像孩子一样。

“你先听着,听完了再哭,”邦斯说,“别忘了你是基督徒,应当逆来顺受。我给人家偷盗了,而偷的人便是西卜女人……跟你分手之前,我得告诉你一些人情世故,你是完全不懂的……他们偷了我八张画,值到很大的一笔钱呢。”

“对不起,是我卖掉的……”

“你?……”

“是我……”可怜的德国人回答,“我们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传票?……谁告了我们?……”

“你等一下!……”许模克说着,出去把执达吏交给他的公文拿了来。

邦斯仔仔细细的看过了,让公事在手里掉了下来,一声不出。他生平只知道观察人类的创作,从没注意到道德方面,这时才把西卜女人的诡计一桩桩的想起。于是他艺术家的谈吐,罗马学院时代的才气,又回复了一刹那。

“许模克,我的好人,现在你得像小兵一样的服从我。你听着!你下去到门房里对那万恶的女人说,我要再见见我外甥派来的那个人,要是他不来,我就有意思把收藏送给博物院,因为我要立遗嘱了。”

许模克照着他的吩咐去做了;可是他才开口,西卜女人就笑了一笑:

“许模克先生,咱们亲爱的病人才发了一场恶热,说看到屋子里有人。我可以拿我的一生清白赌咒,咱们病人的亲属压根儿没有派什么人来……”

许模克一五一十把话回报了邦斯。

“想不到她这么厉害,这么奸刁,这么阴险,”邦斯微笑着说,“她扯谎直扯到自己的门房里去了!你知道吗,她今儿早上把一个叫作埃里·玛古斯的犹太人,雷蒙诺克,还有一个人我不认识,可是比其他两个更丑,带到这儿来。她预备趁我睡觉的时间估我的遗产,碰巧我醒过来,撞见他们三个拿着我的鼻烟壶正在估价。那陌生人自称为加缪索他们派来的,我跟他讲了话,无耻的西卜女人硬说我是做梦,可是许模克,我并没做梦!我明明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他和我说过话……至于那两个做买卖的,吃了一惊,当场溜了……我以为西卜女人会露马脚的……想不到我没有成功。我要另外做个圈套,教那坏女人上当!……可怜的朋友,你把西卜女人当作天使,哪知她一个月来为了贪心老是在折磨我,希望我快死。我本不愿意相信一个服侍我们多年的女人能坏到这地步。这一念之差,我把自己断送了……告诉我,那八张画,人家给了你多少钱?……”

“五千法郎。”

“天哪!它们至少值到二十倍!这是我全部收藏的精华。我来不及告到法院去了;并且你上了那些坏蛋的当,也得给牵涉进去……那就要了你的命!你不知道什么叫作司法!那是世界上的阴沟,集卑鄙龌龊之大成……看到那么些丑恶,像你那样的心灵是受不了的……何况你现在还有相当的财产。那八张画当初是我出四千法郎买来的,已经藏了三十六年……再说,他们偷盗的手段也真高明。我已经在坟墓边上了,心上只牵挂你一个人……你这个最好的好人。我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我可不愿意你给人家偷盗。所以你得提防所有的人,可是你就从来不知道提防。我知道你有上帝保护;可是万一上帝把你忘了一刹那,你就得像条商船似的给海盗抢得精光了。西卜女人是个妖魔,她害了我的命!你还把她当作天使!我要叫你看看她的本相。你现在去托她介绍个公证人替我立遗嘱……然后我想法教你把她当场活捉……”

许模克听着邦斯的话好像听着天书。天底下会有西卜女人那样恶毒的人,倘使邦斯看得不错的话,那岂不是没有上帝了吗?

“可怜的邦斯情形很坏,”德国人到门房里对西卜太太说,“他想立遗嘱了;请你给找个公证人来……”

这话是当着好多人说的,因为西卜的病差不多没希望了,雷蒙诺克和他的姊妹,从隔壁过来的两个看门女人,房客们家里的三个老妈子,靠街的二层楼上的房客,都站在大门口。

“喔!你自己去找吧,”西卜女人含着一包眼泪叫道,“你们爱教哪个立遗嘱都可以……可怜的西卜快死了,我还离开他吗?……哪怕一百个邦斯我也不稀罕,我只要救我的西卜,唉,结婚三十年,他从来没有教我伤过一次心!……”

说完她走了进去,让许模克愣在那里。

“先生,”二楼的房客问,“邦斯先生的病真是很厉害吗?……”

这房客叫作姚里华,是法院登记处的职员。

“刚才差点儿死了!”许模克不胜痛苦的回答。

“靠近这儿,”姚里华接着说,“圣·路易街上有位德洛浓先生,他是本区的公证人。”

“要不要我替你去请呢?”雷蒙诺克问。

“好极了……”许模克回答,“我朋友病成这样,西卜太太又不能陪他,我就没法抽身啦……”

“西卜太太说他发疯了!……”姚里华又说。

“邦斯发疯?”许模克骇然叫起来,“喝,他头脑比什么时候都灵活呢……我就担心是回光返照。”

周围所有的人当然很好奇的听着这些话,而且印象很深。许模克是不认识弗莱齐埃的,也就没注意到那张撒旦式的脸和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睛。刚才那幕大胆的戏,也许超过了西卜女人的能力,实际上是弗莱齐埃在她耳边提了一句,在幕后主使的;可是她的表演的确非常精彩。当众宣告病人发疯,原是恶讼师为这篇文章预先安排好的伏笔。早上的事教弗莱齐埃有了准备;因为他要不在的话,老实的许模克下楼教西卜女人去请邦斯家属的代表的时候,她一时心慌意乱,也许会圆不过谎来。至于雷蒙诺克,他看见波冷医生来了,巴不得溜之大吉,原因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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