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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倒霉的舅舅不受欢迎

又是贴身女仆又是管家,玛特兰纳·维凡从加缪索夫妇结婚的时候就跟了他们。主人初期在内地过的苦日子,她是亲眼目睹的:加缪索先生那时在阿朗松地方法院当推事。一八二二年,加缪索在芒德法院的庭长任上调进京里当预审推事,她又帮着他们在巴黎撑持门户。她和这个家庭的关系既这样密切,自然免不了满肚皮的牢骚。想做庭长先生的舅母,岂非跟骄傲而野心勃勃的庭长太太开玩笑吗?这欲望明明是憋在肚子里的怨气逼出来的;她心中的许多小石子,有朝一日简直能变做一场大风雹。

“哦,太太,”玛特兰纳进去报告,“你们的邦斯先生又来了,还是穿的那件斯宾塞!我真想问问他,用什么方法保存了二十五年的!”

加缪索太太听见在她卧房与大客厅之间的小客厅中有个男人的脚步声,便望着女儿耸耸肩。

“玛特兰纳,你老是通报得这么巧妙,教我措手不及。”

“太太,约翰出去了,只有我在家。邦斯先生打铃,是我去开的门;像他这样的熟客,总不成拦着他不让进来:此刻他正在脱他的斯宾塞呢。”

“我的小猫咪,”庭长太太对女儿说,“这一下可完啦,我们只能在家吃饭了。”然后,看见她心爱的小猫咪哭丧着脸,便补充一句:“你说,要不要把他一劳永逸的打发掉?”

“哦!可怜的人,那他不是少了一处吃饭的地方吗?”加缪索小姐回答。

小客厅里响起几声假咳嗽,表示:“我听见你们说话呢。”

“好,让他进来吧,”加缪索太太扯了扯肩膀,吩咐玛特兰纳。

“舅公,想不到你来得这么早,”赛西尔·加缪索小姐装着撒娇的神气,“妈妈刚要去穿衣服呢。”

舅公眼梢里看到庭长太太肩头的动作,不由得一阵心酸,把客套话都忘了,只意义深长的回答一句:

“你老是这么可爱,小外甥!”

然后转身对她母亲弯了弯腰,又道:

“亲爱的外甥,你不会怪我早来了一步吧,你上次要的东西,我特意给捎来了……”

可怜的邦斯每次叫出外甥二字,庭长夫妇和庭长小姐就要觉得头疼。这时他从上衣袋里掏出一只雕刻极工的,小长方的檀香匣子。

“呕!我早就忘了!”庭长太太冷冷的回答。

这句话的确太狠了!那岂非把这位亲戚的情意看作一文不值吗?固然他没有什么错,但谁教他是个穷亲戚呢?

“可是,”她又道,“你太好了,舅舅。这小玩意儿是不是要我花很多钱呢?”

这一问使舅舅心里打了个寒噤,他本想拿这件古玩来缴销他吃了多少年的饭的。

“我想你可以赏个脸,让我送给你吧。”他的声音有点儿发抖了。

“那怎么行!咱们之间不用客气,都是自己人,谁也不会笑话谁。你又不是那么有钱好随便乱花的。费了时间各处去找,不是已经很够了吗?……”

“亲爱的外甥,这把扇子倘使要你出足价钱,你也不想要的了,”可怜虫有点儿生气的回答,“这是一件华多的精品,两边都是他画的;可是,外甥,你放心,以艺术价值来说,我给的钱连百分之一还不到。”

对一个有钱的人说“你穷!”等于对葛勒拿特的总主教说他的布道毫无价值。凭着丈夫的地位,玛维尔的田庄,出入宫廷舞会的资格,庭长夫人素来自命不凡,听到这样的话,尤其是出自穷音乐家之口,还是一个受她恩惠的人,当然是大不高兴了。她马上顶了一句:

“那么,卖这些玩意儿给你的人都是二百五了?”

“巴黎是没有二百五的生意人的,”邦斯冷冷的回答。

“那一定是靠你的聪明喽,”赛西尔想借此转圜。

“告诉你,小外甥,我的聪明就是在于认得朗克莱、巴丹、华多、葛滦士;可是主要我是想讨你亲爱的妈妈喜欢。”

玛维尔太太又虚荣又无知,不愿意显出她从清客手中收受一点儿礼物,而她的无知又刚好帮了她的忙,因为她连华多的姓名都是初次听到。另一方面,邦斯二十年来第一次有勇气跟外甥媳妇顶嘴,可见收藏家的自尊心强到什么程度,原来那是和作家不相上下的。邦斯也对自己的胆气吃了一惊,便赶紧和颜悦色,拿着那把珍奇的扇子,把扇骨的美妙指给赛西尔看。可是要了解好好先生心惊胆战的原因,必须把庭长太太略为描写一番。

玛维尔太太本是矮身量,淡黄头发,从前又胖又滋润,到四十六岁已经干瘪了,人也更矮了。突出的脑门,凹进去的嘴巴,年轻的时候还有鲜嫩的皮色给点缀一下,现在可使她天生傲慢的神色更像老是生气的模样。在家里霸道惯了,面貌之间有股肃杀之气。年纪大了,淡黄头发变成生辣的栗色。目光炯炯而火气十足的眼睛,显出司法界人士的威严和勉强抑捺着的妒意。的确,在邦斯去吃饭的那批暴发户中间,庭长太太算是穷酸的了。她就不能原谅有钱的药材商,从商务裁判所所长一跃而为议员、部长、伯爵,并且进了贵族院。她也不能原谅她的公公,在包比诺进贵族院的时候,竞选到本区的议员,把大儿子的机会给抢掉了。丈夫在巴黎当了十八年差事,她还没有能看到他升做最高法院的法官,其实这也是他庸碌无能所致。一八四四年,司法部长还在后悔,不该在一八三四年上把加缪索发表为高等法院的庭长;人家派他在控诉部工作:因为早先当过预审推事,他总算能起草判决书什么的,办点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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