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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一个内地单身汉的生活 九 戳了一刀

过了一星期,两个巴黎人在伊苏屯作客的时期去了一半,他们的形势仍旧和第一天一样,没有丝毫进展。

奥勋老人对勃里杜太太道:“你的诉讼代理人不了解内地的情形。你到这儿来干的事,不是十五天,也不是十五个月办得了的。你得守在哥哥身边,灌输他宗教观念。佛洛尔和玛克桑斯的堡垒只有教士攻得下。这是我的意见;你们也该马上着手了。”

奥勋太太对丈夫说:“你对教会的看法太古怪了。”

老人道:“噢!你们这些热心宗教的妇女就是想不通!”

勃里杜太太道:“亵渎神明的事不会得到上帝保佑。利用宗教来做这一类……我们岂不比佛洛尔罪过更大?……”

这番话是吃中饭的时候说的,法朗梭阿和巴吕克都聚精会神听着。

老奥勋道:“什么亵渎神明!把你哥哥迷失的灵魂带回到上帝身边,让他醒悟过来忏悔罪孽,把那个使他名誉扫地的女人打发掉,另外给她一条出路;叫罗日明白为了良心平安,应该捐一笔年收几千法郎的基金给总主教办的小修院,把家产传给自己的家属:这有什么不好?……假如有个慈悲的神甫知道你的难处,绝不认为这样办是亵渎神明,我认得几个教士着实聪明呢……”

老吝啬鬼要儿女依头顺脑的规矩一直传到孙子一辈,加上老头儿是他们的监护人,常说他关心他们的利益像关心他自己的一样,正在替他们攒一份丰厚的家私,巴吕克和法朗梭阿自然不敢露出半点诧异和反对的表情;可是他们俩彼此瞧了一眼,认为这个主意对玛克斯的利益威胁很大,的确是个致命的打击。

巴吕克道:“真的,太太,你想得你哥哥的遗产,只有这个办法最稳;你必须在伊苏屯住下去才能……”

约瑟道:“妈妈,你不如把这些情形写信告诉特洛希。至于我,除了舅舅自愿给我的东西之外,不想再多要一分一毫……”

约瑟断定三十九幅古画极有价值,小心翼翼从木架子上卸下,每幅画粘着一张纸,叠做一处,装进一口大箱子,托运输行带往巴黎交给特洛希,预备另外写封信通知他。这箱贵重的货色上一天已经运走了。

奥勋先生道:“你吃到一块糖就满足了。”

“到手十五万法郎的画对我也没有害处啊。”

“真是画家的想法!”奥勋先生说着,神气很特别的瞧着约瑟。

约瑟对母亲说:“好吧,我去写信给特洛希,告诉他这里的情形。特洛希要是劝你留下,你就留下。至于你巴黎的差事,将来再找一个也不难……”

奥勋太太离开饭桌时对约瑟说:“我不知道你舅舅藏的画怎么样,但是看画的来历,应该是好东西。即使每幅值一千法郎,总共值到四万,你也一句别告诉人。虽则我的孙子外孙都有教养,都很谨慎,也难免无意之间把你得了宝贝的话漏出去,给所有的伊苏屯人知道,而这是不应该让咱们的敌人发觉的。你行事真像小孩子!……”

果然,到中午的时候,伊苏屯已有不少人知道约瑟的估价,尤其是玛克桑斯·奚莱。大家把忘怀已久的旧画一齐找出来,所有不堪入目的作品都拣显著的地位高高挂起。玛克斯因为劝老头儿送了画,后悔不迭;听到老奥勋的计策,再加像他自己说的做了一桩糊涂事儿,对承继人愈加恼恨。一个懦弱无用的人只怕宗教来影响他。所以两个朋友报告的消息更加强玛克斯的决心,就是把罗日放出去的款子统统变做现金,叫他再用产业去押一笔钱,趁早买进公债;但更急迫的是要轰走两个巴黎人。可惜连玛斯卡利和斯卡班那样的天才也不容易解决这难题。

佛洛尔按照玛克斯的指示,扬言罗日先生散步太辛苦了,以他的年纪,出门应当有车马代步。表面上这样推托,底子里是为了调动存款,罗日,佛洛尔,玛克斯不能不瞒着外人亲自上布日,维埃尔仲,夏多罗,华当和别的地方去。那个星期快完的时候,整个伊苏屯很诧异的听说罗日老头上布日买车子去了。逍遥团的团员都认为他应该买车,还借此机会说了搅水女人好话。佛洛尔和罗日买下一辆怕人的四轮车,玻璃窗徒有其名,皮的卷帘都开裂了,用过二十二年,经过九次战役,是一个上校去世以后拍卖出来的。那上校是拿破仑的忠实伙计裴德朗元帅的好友,曾经在元帅出门的时期代管他贝利一带的产业。绿漆的轿车很像篷车,车辕子经过改动,可以只套一匹马。因为社会上一般人都不及从前有钱,这一类的车辆当时很流行,名字也老老实实叫作“小康车”。这辆小康车原是当篷车出卖的;车厢糊的呢料已经蛀了,铺绣盘花的部分活像伤兵的袖章;走在路上声音像一堆废铁;价钱只要四百五十法郎。玛克斯在驻扎布日的军营里买了一匹整编出来的肥壮的小牝马拉车。他叫人把车漆成咖啡色,又买到一副旧鞍辔,货色不坏。于是伊苏屯从上到下轰动起来,等着瞧罗日老头的车马。

老头儿第一回坐车上街,家家户户听见声音都跑出来,没有一个窗洞没有看热闹的人。第二次,单身汉坐车到布日;他听着佛洛尔的劝告或者说奉着佛洛尔的命令所要办的事,手续相当繁,他免得自己操心,在一个公证人事务所签下一份委托书给玛克桑斯·奚莱,凡是委托书上指明的借款合同都托玛克桑斯变成现金。在伊苏屯和伊苏屯四乡的放款,由佛洛尔帮着主人料理。罗日拜访了布日最重要的一个公证人,托他借十四万法郎,用产业作抵。这许多事办得十分机密,巧妙,没有一点风声传到伊苏屯。玛克斯骑马本领高强,尽可在早上五点和下午五点之间到布日去打个来回。佛洛尔却专门守着老单身汉,寸步不离。佛洛尔提出的调度银钱的办法,老头儿一口答应,独独对于五万法郎利息的公债只肯作为勃拉齐埃小姐的终身收益登记,产权仍用他罗日的户名。这件事暗中引起争执,老头儿的态度竟顽强到底,玛克斯看着很焦心,觉得罗日见了亲人的面已经受到影响了。

玛克桑斯忙着干这些大事,又要逃过城里人的耳目,一时忘记了粮食贩子。法里沃在各处走了一转,做过一番手脚刺激粮价上涨,预备交货了。回来第二天,他看见卡波桑教堂顶上黑压压的全是鸽子,因为他就住在对面。他骂自己粗心,事先没有察看屋顶,赶紧跑进仓库,发觉粮食已经消耗一半。东一处西一处无数的老鼠粪,说明他损失的第二个原因。教堂变做挪亚的方舟。西班牙人正在查看损失和破坏的范围,又发现底下的麦子几乎全部发芽,原来玛克斯用白铁管子通到粮食堆里,灌了不少水进去,气得西班牙人脸孔像一张白纸。鸽子和老鼠跑来作践,还可说是动物的本能,像灌水这样的恶毒事儿明明是人干的了。法里沃坐在一间小圣堂祭坛的石级上,两手托着脑袋思索了半个钟点,忽然看见高台儿子硬要送来寄饭的松鼠,沿着屋子的正梁玩自己的尾巴。西班牙人冷冷的站起来,替他守仓库的伙计只见他声色不动像亚剌伯人。法里沃没有一句抱怨的话,回家雇了几个工人把好麦子装袋,拿浸湿的放在太阳里晒,尽量抢救。随后他忙着交货,估计麦子损失到五分之三。粮价已经被他抬高,向外边补进五分之三又吃了亏,总共蚀掉一半以上。

西班牙人既没有别的冤家,也就一猜就中,认定是奚莱向他报复。他觉得证据确凿,准是玛克斯和别的几个夜里的捣乱分子把他的大车搬上山顶,又来害他倾家荡产以为笑乐。法里沃的确损失三千法郎,从和平以后辛辛苦苦攒起来的本钱差不多一扫而光。那家伙存心报复,做起暗探来,那种恒心和聪明好像有人出了重大的赏格似的。他夜里在伊苏屯打着埋伏,逍遥团团员的胡作非为终究被他拿到真凭实据:他亲眼看见他们,点清他们的人数,刺探他们在高涅德酒店的约会和吃喝;又躲在暗中想看一次他们的把戏,摸清他们半夜三更的行动。

玛克桑斯尽管跑来跑去忙着正经事,仍不愿荒废夜里的娱乐,第一免得人看出罗日老头的产业有重大的调动,其次不能让弟兄们的经常锻炼中断。逍遥团有些捣乱过了几年还有人提到,那时正在筹备的恶作剧就属于这一类;他们要在一夜之间把城内和城关区的狗统统毒死。法里沃听见他们从高涅德酒店出来自夸自赞,得意洋洋的预言这个玩笑开得多么精彩,这一场“无辜的屠杀”准会引起普遍的震惊。人家守夜的狗遭到暗算,就是大祸将临的预兆,要不吓得心惊胆战才怪!

高台儿子道:“这么一来,也许人家会把法里沃大车的事给忘了!”

法里沃用不着这句话来证实他的猜疑,而且他主意早已打定。

阿迦德住了三星期,终于和奥勋太太一样不能不承认老吝啬鬼说得有理:要消灭搅水女人和玛克斯控制她哥哥的力量,非好几年工夫不行。阿迦德从来不能和哥哥单独相见,一点得不到他的信任。相反,勃拉齐埃小姐倒是处处把家属压倒,带阿迦德出去兜风,和她两人在车厢里占着正座,让舅舅和外甥坐在倒座上。母子俩给特洛希写去一封机密的信,急煎煎的等着回音。逍遥团毒死狗的上一天,在伊苏屯百无聊赖的约瑟接到两封信:一封是大画家希奈的;因为年龄关系,约瑟和他的友谊比着对他们共同的老师葛罗更密切;第二封是特洛希写来的。

下面是第一封信,盖着奥阿士河上的蒲蒙的邮戳:

亲爱的约瑟:

我替特·赛里齐伯爵把普雷斯勒古堡的主要作品完工了,给你留下四面的镶边和装饰画。在伯爵面前,在建筑师葛兰杜面前,我都郑重介绍过你,你只消拿着画笔动身就是了。讲妥的酬报一定会使你满意。明儿我和内人上意大利;因此你可以把弥斯蒂格里带走,做你助手。这小子很有才气,我把他交给你了,由你支配。他想到能在普雷斯勒古堡玩儿,已经蹦蹦跳跳,像麻雀一样。再见了,亲爱的约瑟。我不在巴黎,不在下一届展览会展出作品,可是有你做代表也行了!朋友,我肯定你那幅画是杰作,只是浪漫派看了会大惊小怪,你得准备受一阵罪,好比魔鬼跌进了圣水缸。反正生活是挨打,像弥斯蒂格里说的;他专门把一切成语改头换面或者改成谐音的笑话。你在伊苏屯干些什么呢?再会了。

你的朋友希奈

下面是特洛希的信:

亲爱的约瑟:

我觉得奥勋先生明白事理,提出的办法使我很佩服:他的看法完全正确。你既征求我的意见,我就劝你母亲留在伊苏屯,住在奥勋太太府上,贴她一些饭钱,比如说四百法郎一年吧。据我看来,勃里杜太太应该完全听奥勋先生指点。但你母亲为人厚道,良心上顾虑太多,对方却肆无忌惮,做起事情来纵横捭阖,颇有大策略家的作风。玛克桑斯这家伙很可怕,你说的不错,我也觉得他和腓列普异曲同工。那坏蛋利用腐化生活来起家发迹,便是寻欢作乐也有目的,不像你哥哥的荒唐没有一点儿用处。你告诉我的种种情形使我害怕,叫我到伊苏屯来也无能为力。奥勋先生躲在你母亲背后比我有用多了。至于你,你尽可回来。这件事需要从头到底集中精神,需要细致的观察,处处留神,不怕降低身份,说话要慎重,一举一动要会作假,这些都与艺术家的气质格格不入,所以你不能有什么作为。人家告诉你还没有立遗嘱,其实早已立了,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但遗嘱可以推翻;而只要你的脓包舅舅活着,她始终免不了内疚,逃不过宗教的影响。你们的财产将来要靠教会和搅水女人斗争得来。早晚有一天,那女的对老头儿会毫无作用,让宗教来支配一切。只消你舅舅在世的时候没有作什么赠予,也没有改变财产的性质,那么一朝宗教占了上风,什么都好办。你应当请奥勋先生尽量注意你舅舅的财产情况。我们需要知道他的产业是否抵押出去,存款用什么方式,用谁的名义。老年人把家私送给外人之后格外怕死;承继人只要有点儿小聪明,就能在侵占行为才开始的阶段加以阻拦。可是像你母亲这样不了解世情,不以利益为重,宗教观念十分浓厚的人,能不能贯彻这一类的计划呢?……总之,我只能提供意见。至此为止,你们的行动只会打草惊蛇,也许他们已经在办手续了!……

奥勋先生说道:“这才够得上称为法律顾问的意见。”他受到一个巴黎诉讼代理人的赏识,心中很高兴。

约瑟答道:“噢!特洛希是很厉害的。”

老吝啬鬼道:“这封信应该让两位太太念一念。”

艺术家把信递给老人,说道:“好吧。我明儿就走,现在向舅舅去辞行。”

奥勋先生道:“啊!特洛希信后加着一句,要你把信烧掉。”

画家道:“你给我母亲看过了烧吧。”

约瑟打扮齐整,穿过小小的广场到舅舅家去,舅舅正好吃完中饭。玛克斯和佛洛尔还在饭桌上。

“舅舅,你请坐着,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你走啦?”玛克斯说着,跟佛洛尔两人挤了挤眼睛。

“是的,我要到特·赛里齐先生的古堡去工作;伯爵门路很多,能在贵族院帮我可怜的哥哥的忙,所以我更急于要去。”

“那么,就去工作吧,”罗日老头说话的神气像傻子,约瑟觉得他改变得非常厉害。罗日又说:“应当工作……可是我倒不愿意你就走呢……”

约瑟道:“噢!我母亲还要住一些时候。”

玛克斯把嘴唇一抿,佛洛尔懂得他的意思是说:“巴吕克报告我的计划,他们打算实行了。”

约瑟道:“我这一次来很高兴,我见到了舅舅,又承蒙舅舅使我多了一批收藏……”

搅水女人接口道:“是啊,据说那批画值十多万法郎,你不告诉舅舅价值,急急忙忙把画寄到巴黎去了。可怜他这个老好人,真像小孩儿一样!……布日有人告诉我们,那些画里有一小幅波莱……怎么说的?……叫波桑是不是?大革命以前挂在大教堂的唱诗坛上的,单单那一幅就值三万!……”

玛克斯背着约瑟向老头儿递个暗号,老头儿便说:“外甥,你这是不对的。”

军人笑道:“喂,老老实实,你凭良心讲,那些画值多少钱?嘿!你敲了舅舅一笔竹杠,那也是你的权利,做舅舅的生来是给外甥讹诈的。可惜我没有舅舅;要是有的话,我也不会放过他们的。”

佛洛尔对罗日道:“先生,你知道不知道你那些画值多少钱?……——你说过多少啊,约瑟先生?”

约瑟脸孔像红萝卜,答道:“不错,画是值钱的。”

佛洛尔道:“听说你在奥勋先生面前估到十五万,这话可是真的?”

“真的,”画家老实得像孩子。

佛洛尔问老头儿:“你可有意思送外甥十五万法郎?……”

老人被佛洛尔拿眼睛瞪着,回答说:“没有这意思!绝对没有!”

画家道:“舅舅,我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就是把画送还给你!”

老人道:“不用,不用,你留着吧!”

玛克斯和佛洛尔带着轻侮的意味一声不出,把约瑟气坏了,他说:“舅舅,我一定把画寄还给你。靠我一支画笔,我尽可挣一份家私,用不到沾人家一点儿光,也不必讨舅舅的便宜……——小姐,再会。——先生,再会……”

约瑟穿过广场时的气恼,凡是艺术家都不难想象。奥勋全家在客厅里,看见约瑟指手画脚,自言自语,便问他什么缘故。画家心直口快,当着巴吕克和法朗梭阿把刚才的情形讲了一遍。不出两小时,这件事就变做地方上谈话的资料,每人还添油加酱,把当时的局面形容得挺滑稽。有人说画家受了玛克斯一顿奚落;另外一些人说约瑟对勃拉齐埃小姐无礼,被玛克斯撵出大门。

奥勋对勃里杜太太道:“你的约瑟真是个小娃娃!……人家早预备好,等他去辞行跟他吵一架,你家傻小子中了他们的计。那批画的价值,玛克斯和搅水女人半个月之前就知道,何必等今天发作!只怪约瑟糊涂,不该当着我孙子们说出旧画值多少钱,他们俩听了自然心痒难熬,逢人便说。你的艺术家要不别而行就好了。”

阿迦德道:“画要是值那么多钱,我儿子送回去是对的。”

奥勋道:“倘若真像他说的值二十万,那么弄到非还不可的地步真是太胡闹了;因为你们在遗产项下至少还到手这一部分;否则照目前的趋势,你们临了会一无所得!……你哥哥大可借此机会从此不理睬你……”

半夜十二点和一点之间,逍遥团的团员分发食物,请城里的狗白吃一顿。那件惊人大事到清早三点半干完;接着一般无赖上高涅德酒店吃宵夜;四点半,快天亮了,才各自回家。玛克斯从阿佛尼埃街拐进大街,法里沃伏在一个凹洼里,跳出来对准他心口截了一刀,沿着维拉德城壕逃走,用手帕抹过刀子,在人工河里洗了手帕,若无其事地回圣·巴丹尔纳。他从一扇虚掩的窗里跳进屋子,纳头便睡;新雇的伙计早晨来叫他,看见他还在呼呼大睡。

玛克斯倒下去惨叫一声,听见的人都知道出了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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