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见壮汉人虽疲倦,还在强打精神帮着做事,甚是卖力,劝他稍歇。壮汉答道:
“相公,你们外方人还不知道厉害,不趁此时把事做好,收拾起来,庙中避难人多,和尚又太势利,好些不便。我知你们许多粗事都弄不来,最好让我和这位相公一同下手,反倒省事。”随喊:“二娃、三娃,你们只和小相公说什闲话,也不看看天色,狂风暴雨转眼便到。这里虽然不会水淹,到底小心些好。快将那旁马鞍和这两个包裹拿到庙里,对和尚说这里来了贵客,叫他好歹为两位相公让出一点地方才好。”二娃接口答道:
“我今早起来,还蒙小相公给了我一大块饼吃了半饱,三娃由昨日夜里便未吃过东西,由我一人拿去吧。”李善闻言,想起肩头上所背粮袋还有好些食物,辛良带得更多,虽被水湿,想能食用,忙即解下递过,笑说:“你们快吃,不够辛兄身上还有。”二童闻言大喜,抢着伸手,方说:“这位老爷真好。”被大汉劈手抢过道:“先不要忙,少时不知什么光景,食物能否找到。平日还好吃人素斋,此时却是难说。你们如都吃光,怎对得起相公?先分一点,点一点心,等我把人安顿好后,在水未发以前赶往镇上,买它一点才好。”二娃方问:“钱呢?”壮汉眼珠一转,先将袋中干粮挑那已被水湿的,取了几个蒸馍和一块干饼,匆匆分与二童,好的全都留下,交与李善,笑说:“事情危急,我还忘了一件要事。这些干粮相公收好,不可随便与人。”
壮汉说罢,不等答话便朝狗子赶去,笑说:“小相公,”你人不好我也不会和你说,此时保命要紧,慢一点便来不及,你那一家人便是榜样。我知你们逃时每人身上都带有值钱东西,可能取出一点,让我去为你们换点粮食。”狗子虽然生长土豪家中,到底年幼天真,忙说:“走时我娘交我一包金叶和许多零散珠宝,还有一些散碎金银,以备途中失散之用。后到屋顶嫌它太重,将那大的一包取出放在身前,被大哥看见要去。落水之后几乎吃它的亏,我娘扎得又紧,如今还在身上绑着。你要拿去。”壮汉原是低声说话,闻言忙喝:“不要高声,我代你解。”四外一看,山顶那些土人只初到时还有几个过来旁观,此时多半聚在西北角上搓手顿脚,朝天叹气,哭丧着一张脸,有的还在流泪。
人马均在。山的左边是一崖角,紧贴庙的边墙,地方不大,各人均担着自己的心事,谁也无心再顾别人。虽有一些呼喊争吵的,也都为了自己家属怨天恨地。余者同声咒骂:
“这场水灾必定又是那些有钱的绅董富户敬那龙神不周,其心不诚,以致害了我们。”
有的又说:“天老爷收人,这是人心不好,在劫难逃。那些有钱人平日大酒大肉,周身绸缎,虽然快活,劫数一来,照样家败人亡,平日又没有吃过苦头,只比我们更加受苦,自有天报,埋怨他们作什?还是备下一点钩竿长索,等水过来,多捞它一点外财是真的。”李善闻言,方觉这班土人所说的话不是自私自利,便是听天由命,再不怨天尤人、幸灾乐祸,当此生死患难关头,还想发那横财,全没想到大家合力同心,在灾难未成以前设法预防,使其大灾变小,小者变无;真个无法避免,也应事后努力,互相扶助,将大众心力合成一起,于辛苦艰难危险之中努力奋斗,将其克服,设法更生。偏是事前只知佞神,或是依赖别人,把平日心血所得付之一焚,还要废时失业,为它浪费许多人力,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那万分渺茫之中。灾难一来,仍不知此是有力不用,孽由自作,一切委之于夭,除等死外便想趁火打劫,捞取难民财物,正在听了有气。
壮汉四顾无人在侧,已将狗子湿衣解开一看,胸前和腰间各有一个丝囊,摸去硬绷绷的,用一条绸带紧扎身上,分量一重一轻,仔细一摸,不禁大喜。同时,发现贴胸还挂着一根金链,上附锁片,越发高兴,忙低语道:“你身上所带必定贵重,我也不知能值多少,先不要动,只将这金链条与我,你那东西千万不可被人看见。”狗子急道:
“这两包东西又重又硬,带在身上难过已极,解又解不下来。那人带有宝剑,将它割断,情愿全数送你。这长命百家锁从小带起,每隔一两年换一链子加点分量。我娘因只生我一个,连睡也不许解下,你如拿去,我要生病的。”壮汉冷笑道:“你怎不知轻重?那两包东西值得多,我又不知价钱,不能糟掉。我是代你换点粮食,大家度命。我们虽然占你一点便宜,你命还是人家所救,没有人家,你早做了水鬼,这金链条能救你的命么?”话未说完,狗子扬手先是一个嘴巴,跳脚骂道:“该死蠢牛,你敢咒我短命?我告爸……”底下“去”字还未出口,猛想起父母兄长连同平日耀武扬威的恶奴均已死在水中,再一抬头,瞥见壮汉身材雄壮,钢铁一般的皮肤坚实有力,一双浓眉大眼,满头泥水淋漓,挨了一巴掌面上已现怒容,想起他平日那大蛮力,连疯牛都制得住,性又粗野,自己家败人亡,举目无亲,父兄恶奴又常骂他强盗土匪,平日还觉他弟兄三个都好,冤枉人家,此时神气猛恶,真和父母所说强盗差不许多,如其还手,岂不吃苦?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因觉这三个大人只李善笑语温和,比谁都好,不似壮汉辛良,一个粗鲁野蛮;一个虽帮忙救了自己,连向他说都不愿回答,心有成见,当时连吓带伤心,不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慌不迭便朝李善身前扑去。壮汉见他打人,本已发怒,后听一哭,念头一转,随手一把拉住,笑说:“小相公,是我不好,说错了话。事在紧急,非这一条链子不可救命,少时回来,你就知道我不是见你大人死完欺侮你了。”边说边将链条解下,正代扣那湿衣,狗子越想越胆寒,见壮汉并未回手打他,反改笑脸说话,也就不再抗拒,哭着说道:“你把这些东西都拿去吧。”
李善在旁,见二童吃得甚香,壮汉所取均是今朝吃剩的食物,昨夜命店家所办路菜食物一件未取,自己累了一早,也想吃点,正喊辛良同吃,并分了一半交与二童,令与壮汉、狗子同吃,不够还有。二童因听兄长之言还在推谢,后经劝说,想起兄长也是空肚,拿了一点要走。李善嫌少,正劝多拿,忽见狗子哭闹,衣已解开,被壮汉拉住,先未听清,心疑壮汉乘机报仇,抢他衣物,想起方才所闻土人之言,好生不快,忙赶过去,壮汉已将金链取下,转对辛、李二人道:“现在我们最要紧是吃的,再迟无及。他身上还有贵重东西,相公务要代为留心,以防恶人夺去,我去了就来,也许还能多救好些人呢,犯了法,我蛮牛一人当好了。”说时,二童也赶到身前,将食物递过。壮汉又对辛良道:“请相公和我同去才好,免得别人多心。”二人方始明白了些。李善忙喊:“我这里还有散碎银子,不要拿他的银子了。”壮汉已忙着先走,连食物也忘了接,边走边说:“钱越多越好,拿来就是,恐来不及,我先走了。”二童忙喊:“大哥你今早未吃东西,怎不带走?”一同追去。辛良忙说:“此人说得不错,我去帮他就来。”说罢匆匆追去。狗子便向李善哭诉方才之事,要将身带金珠送人。李善自不肯收,见那狗子由里到外穿了好几层,均是单夹之类秋衣,上好质料,被水湿透,绑在身上,被大风一吹,冷得直抖,见二娃弟兄已往庙前转去,方才初上山时,风中还有雨点打到,此时风中已无雨点,便令脱下两件放在风中吹干,等众人到后好往庙中更换,一面询问狗子身世。
才知那土豪姓车名叫百万,昔年做过武官,所居离此好几百里。先在城中居住,家财富豪,近年为了所种果园田地收成极好,又都聚在一起,忽然心动,在那田地中心建了一片园林,全家移居在内,就便照看经营。人都劝他说附近是黄河;日道,地势低洼,一旦发水,难免危险。车百万因当地离河堤还有二三十里,觉着自己虽有财势,住在城中还不能畅其所欲,作威作福。那离城颇远方圆四十里多一半是他的田业,出产又多,所有村农均是他佣工佃户,说出话来无人敢抗,花园房舍又大又多,比起城里还要舒服。
年纪渐老,有了这大一片田业,儿子渐长,平日游手好闲,好酒贪色,养了好些打手,常时生事,想起自己少年时也是这样,如在城中碰到厉害对头,难免丢人吃亏,到了乡下,儿子便多闯祸也不相干。又见那年黄河水灾,当地非但无害,反倒添了收成,不是自己细心察看,那多出来的好年景便被佃户瞒去,说话的又是以前管田人之一,疑有用意,执意不听。住了四年,田产越加越多,越发得意,觉着这片产业照此下去只有增加,就是长子欢喜乱用,常往省城游荡,单是每年放与农民的租息都用不完。
正打着如意算盘,不料天明前发生大水,黄河决口,内有一条急流冲入昔年;日道,那水来得又猛又急,等到闻得锣声报警,四面哭喊,水已高出地面好几尺。当时赶往高处本可无事,为了心痛财产,只顾喊人收拾金珠细软,失了机会。后见那水越来越大,手下恶奴十九逃光,只有十几个浑水捞鱼的,假装代主人抢东西,自己全家聚在马棚顶上,等候财物抢出,上船逃走,仍可不失富翁。哪知这班恶奴打手和他一样心黑,等到财物抢出小半,水已越来越大,无法下手,并有一人被水冲去,方始交头接耳说了几句,争先上船。土豪说:“自己聪明心细,老早备有两条小船,下面并还带有轮盘,以防万一。彼时新房刚刚盖成,家人均笑我用心太过,胆子大小,果然今日用上。只等他们抢出财物,便可上船,离开河道,撑往城内,等水退过后,田地原是我的,只要管理得法,不消三年,连失去的财物也可全数取回,以后也是住在城里。”一面还在商量,未来如何复兴;日业,如何放利,增加田租,一点也不着急。忽想起长子与一佃户妻通奸,在庄后小花园内,人还未到,水已快有人高。刚急得乱跳,吩咐只留一船去抢东西,另一只船急速撑往后庄去接大相公,忽见两船一齐开动,所有恶奴打手只两个守在身旁,方在喝骂:“只要一船去接大相公,这些东西抢出一件是一件。这水刚到,还没过头,如何偷懒?借着我一句话,便全停手上船。”不料两船并未赶来接人,竟是开走,未由他身旁走过。
以前土豪一点不知众心背叛,还在急呼:“到了庄后只接大相公一人,谁也不许再带亲友。有人上船,只管用刀斫枪挑,打他落水,免得人多,为他所累。出了乱子都是我的。”一面又喊:“人心太坏,船上这多箱于和值钱的东西你们须要记准数目,我已看准多少,只要不少一件,日后都有重赏。否则送官究办,莫怪我狠。”船上那些恶奴有什好人,早就暗中串通,打好主意,口中答应:“主人放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不能没有良心。等救出大相公,马上就来接你全家。”爱妾还向土豪埋怨,说:
“船上堆了许多东西,乱糟糟的,如何坐人?他们只顾抢得多,也不给我们留点地方。”
话未说完,两船已相继离开。土豪急喊:“只要一船接人,两船都去作什?”前船理也未理,只后船有一恶奴答道:“这船做得不好,多了四个车轮,我们用尽气力也不能由心如意,水力太大,只有听它漂到前面去等你罢。”说完水已大涨,下面梁柱被浪一冲快要坍倒神气。四顾遍地皆水,一片昏茫,田地房舍不是淹没,便是坍倒。有的屋顶和大树上均蹲满了灾民,号哭呼救之声嘈成一片。方才没有理会,一心专顾正面上房众人争抢东西,此时才知水势厉害。再看两船已由房脊缝中穿过,往庄外摇去,越走越远。
未出庄前,有几个灾民见船由树旁经过,哭喊求救,并往船上纵去,那些恶奴打手俱都持有刀枪棍棒,前后守护,见人上来,果照他所说厉声喝骂,刀斫枪挑,鞭棍齐挥,相继打落水中。有的淹死,有的负伤游水逃往高处,哭喊咒骂之声相应,惨不忍闻。本来水深才只一人来高,那两只船均有两丈多长,园中树木房舍颇多,不易穿出,也是土豪平日骄狂奢侈,所建均是大房大屋,又不愿走一步路,无论车马均可往来各地。住房虽多,相隔至少一丈以外,当中道路甚是宽阔,那船容容易易便绕穿出去。
最痛心是所建屋舍均极高大坚固,房顶原可避水,因防手下人乘乱偷盗财物,或是不肯出力,想在一旁监督,所居上房恰是一片花园,为了以前出身是个武举,做过武官,最爱骑马,上年买了一匹好马,想起年老体弱,打算早晚无事活动筋骨,一时高兴,特在上房旁边盖了一间马棚,以备骑马方便,并可突出不意暗中查看众人有无私弊。性又多疑,许多金珠宝贵之物,照例随身藏在卧室之内,连妻子也不相信,恰都聚在一起。
当水起时,便将亲人聚拢,同是马棚,满拟有两条船装满就可起身。后来水大,下面木柱已在摇动,虽然心慌,还想恶奴为了他多抢一点,不肯叫船过来,反催快抢,白提心吊胆盘算了一阵,转眼皆空,便宜了这以前助纣为虐的恶奴,看看四野那些灾民,想想自己,心里一急,几乎晕倒。耳听妻妾二子同声哭劝:“爸爸不要急,我们各人所带珠宝金银还有不少。”同时又听身后二恶奴似乎低声说话,听不清楚,不知那两恶奴别有所图,此时尚无背叛之意。想起前事,心更发慌,连忙狞笑说道:“这些丧尽天良的猪狗,以为我此时不能奈何他们,便敢犯上作乱。不消三日教他知我厉害。难怪方才听我一说地方,全都争先上前,那大的水连性命也不顾,原来想当强盗,乘火打劫。你看张祥、金贵他们忠心,专保主人,就不肯离开。我先当他怕死偷懒,不是新姨娘说话,还不许他上来,如今才知冤枉了他。等水退后我必重赏,至少每人一百亩好田、两三千银子,从此发财,又得义仆美名,比那些叛主犯法、不久杀头、狼心狗肺的死囚不是强万倍么?”二恶奴早在一旁装着义愤填膺,一个和土豪爱妾互使眼色,一个便在暗中端详土豪全家所带包裹小箱,暗骂先走的人真蠢,他本人所带要值多少。土豪见恶奴辞色激昂,全表忠心,咒骂先走恶奴,心才稍定。
土豪正在盘算随身所带仍不失一个大富翁,年纪已老,水退之后,在两三年内取还今日所失财产,能够加多一点,才不在这场惊慌,忽想起长子还未到来,心方一惊。忽听脚底喀嚓一声,下面木柱已断了两根,棚顶立时下沉,差一点将人翻落水中,上面所放一只装金叶的小箱已滑落水中,不是工料坚实,水又快要近顶,将其浮起,早已拆碎。
下面还在轧轧乱响,摇晃更急。心惊胆寒之下,痛惜那箱财物,一面吩咐众人将包裹扎在身上,把住另一口小箱,一面和众商量,用什方法勾他起来。上豪正妻刚死,旁边还有一个失宠的老妾,早就吓得面无人色,佛念了好几千声,闻言忍不住骂道:“老不死的守财奴,此时性命要紧,还顾什么金叶子?也不想法把你宝贝儿子寻来,多一个有气力的自己人到底要好得多。”土豪长、次二子是正妻所生,次妾虽然年老失宠,因她生有一子,人甚忠厚,每日念佛,向不争风吃醋,所生幼子又极聪明,治家颇有条理,平日虽不进房,心中却说她好。闻言惊觉,方答:“你说得是。”便听哭喊之声,二子同呼:“大哥来了!”往侧一看,狗于抱着一块木板,两旁各有一个村童,身在水内,只将小手搭在木板边上,前面还有一个大汉,用绳挽了一结交与狗于,孤任一头杀在身上游水而朱。
土豪认出壮汉乃已死老园丁之子高大娃,外号蛮牛,素来力大,又会一点水性,专为人家做点粗活,用苦力换饭吃。先想命他子任父责,种花扫地,因将心爱的花弄死了几株,恨他粗野,打了一顿驱逐出去。后经人说,命他在庄后小花园中挑水,因他量大,管饭不给工钱。虽觉此人吃得太多,但有力气,能做好几个人的事,只要吃饱,多苦多累他都不怕,还是上算,也就罢了。后面二童是他兄弟二娃、三娃,为了幼子喜和这两个放牛娃一齐玩,屡诫不听,吩咐下人不许他们人园和往庄前窥探、与小相公说话,见了就打。爱子偏不听话,无论二童避出多远为人牧牛,必要寻去。正想连他弟兄三人一齐逐走,免得爱子失了身份,被人笑话,不知今日怎会在此,必是蛮牛偷偷引来,心方有气。第三个狗子名叫车人宝,已喜呼道:“三娃发水前我怎寻你不到?我大哥是你三弟兄救出来的么?”土豪闻言,猛想起照此情势,长子全靠人家救命,就与放牛娃无关,蛮牛也必出力,立时改容笑呼:“蛮牛,今天辛苦你了!”话未说完,下面木柱又断了一根,心中一惊,急喊:“狗子快上!”蛮牛见狗子全家已吓得声音都颤,忙把木板拉往棚顶,忽然一浪打来,狗子狂呼一声“救命”,手一伸,木板立时翻转,二童也被打沉水内,重又冒起,争先抢上前去。
蛮牛身材高大,水性较好,见两弟抢救狗子,忙喝:“水力太大,你两人快些回来,去到棚顶等我。告诉老庄主,快将下面木柱斩断,免得水涨上来,只一拆碎就没命了。”
说时人已向前游去。二童便往棚顶抢来,上时一不留神,带了许多水珠,洒了爱妾一脸,急得连声咒骂,吩咐恶奴赶这两个狗才下去。总算土豪看出危机顷刻,不能再发威风,欺压穷人;又想蛮牛力大,又通水性,再三劝告,连恶奴也说无人下手,下面一根木柱非他不能断掉,方始平息,狗子被水冲出老远,人已吓晕过去,顺流而下,幸而所抱木板被屋角挡了一挡,水力甚猛,快要荡开淌走,被蛮牛一个猛子由水中抢上,救了回来。
土豪先是连声夸奖,蛮牛第一次听到这样好话,更卖力气,要过恶奴手上钢刀,翻身入水,接连几刀,将下面木柱斩断;恰巧水也涌到,棚顶本已一边歪倒,被水一冲,上下乱响,眼看危险已极,土豪正在哭喊皇天,跟着柱断浮起,想起此人真个得用,方喊:
“下面还有一口箱子,你代我取上来,一定重赏,事完赏你两吊钱,并吃三个月的饱饭。”那半截木棚已被水浮起,飘飘荡荡随流淌去,蛮牛已经吃力,又灌了一口水,话未听清便追上去,轻轻一搭,上了棚顶。狗子也不管旁有妇女,便将水湿衣裤一齐脱掉,换上恶奴递过来的干净衣服,还未穿好,见他走上,怒喝:“蛮牛躲远一点,弄脏我的衣服要你狗命!”蛮牛天性刚直,想起刚把他救出,弟兄三人全被他们骂到,心中有气,土豪爱妾又在一旁说自己弟兄又脏又丑,正气得急呼:“二娃三娃到这边来,我们苦人有点地方就行,等他们用我时再过去,此时留神人家讨厌。”
如换平日,土豪听出话中有刺,早发凶威,这时到底长了一点年纪,又多心计,自从恶奴劫财叛逃便明白过来,再见四面茫茫一片大水,想起身在患难之中,如何还与这蛮牛怄气?非但没有发作,反向狗子示意,一面劝止,还想安慰蛮牛几句,许点甜头,前途好出死力,又恨蛮牛未将金箱取还。正在盘算心计,不料二童一走往左后角,棚顶变成一轻一重,偏向后面,吓得上面几个狗男女齐声惊呼,喝骂起来。蛮牛笑道:“本来前后两边一样轻重,新姨娘见人不得,只好避开,不能怪我。真要讨厌我们;庄主许的好处我也不要,我三弟兄算是白卖力气,乘早说话,我们好走。要是飘到大河里面,却没有那好水性,进退两难,再轰我们就是死活一起了。”狗子方喝:“快滚!”恶奴张祥与土豪爱妾早有勾搭,闻言忽然想起此是亲近机会,忙喊:“蛮牛你不能走,大相公不知利害,小主人说你两句也不要紧,发什么牛脾气?”随喊新姨娘:“你坐到前面来便不闻那臭气。庄主和二姨娘年老怕风,请他面朝后坐,两位小相公坐在中间,所有东西都放在右边,我和金二哥前后对立便可平稳过来。我们都不会水性,小相公们在河里玩水还行,到了大河便无用处,只蛮牛一人水性最好,用处甚多,要他同行不能不要他的兄弟,有什么话不会到了地头再说么。”这一席话果将土豪全家镇住,照着恶奴分派,缓缓将势稳住。土豪又强忍气愤,朝蛮牛安慰了几句,许了好处。
蛮牛虽被留住,由此一言不发。弟兄三人周身水湿,同蹲在左后角,迎着早风,又冷又饿,越想越有气。那座木棚顺水急流,业由决口飘入河内,只得相机行事,另打主意。土豪父子先颇害怕,后来顺水漂流了一阵,觉着那半截木棚又稳又快,细看工料甚是坚固,时候一久心情渐稳,人已漂出好几百里。双方本是各有怨恨,三娃偏是年幼腹饥,见狗子先由人宝手上要过包裹,里面还有一些细巧食物,正在取吃,一时饥火中烧,不敢明言,便在暗中伸手示意。人宝本和两小弟兄投缘,觉着他们可怜,常背父兄偷送一点食物,恰巧走时母亲房中许多细巧点心都带了来,另外恶奴还往厨房抢了一篮蒸馍,因知这三弟兄吃得多,乘人不觉,先偷了两块糕点塞与三娃,回身又讨了三个馒头,假装腹饥,咬了一口,回手又要。三娃正饿得心慌,未免有些猴急,由不得凑了过来,刚把馒头接了一个,第二个还未拿到,便被狗子看破,回脸怒视,还未发作。三娃吃了一惊,往下缩退,脚底一滑,一不留神左手撑在狗子衣服上面,由此双方争吵起来。蛮牛恨极之下,知道失手伤人,只一上岸便是死路,又见当地水面较狭,岸上又曾去过,土豪家在南岸上游,想往北岸逃走。侧顾三娃已将馒头三口两口塞了下去,照着平日水性,也常在大河里洗澡,今日风浪虽大,吃了一点东西,也许能够游往北岸。见有两人骑马渡河,已渡过中流最险恶的两条急流,往斜对面横断过去,河面已被越过四分之三,恰巧一浪打来,将棚顶冲向北岸一边,立时心动。方才曾和两弟低嘱,这样人面兽心的一家子,和他一路只有晦气,稍有不好,我们便由水里逃走,免得现在受气,将来吃亏。
暗中早已说好,主意打定,立同纵身入水,跟着土豪全家便遭恶报。
李善听土豪幼子人宝说了一个大概,听出这一家人果非善良,方自感慨,忽见二娃三娃遥呼:“相公快进庙来,我来牵马,狂风暴雨来了!”李善见山顶对面一角许多土人俱都面向西北眺望,方才争吵之声也都宁息了许多,并无一人走开,闻言方觉眼前光景越暗,猛一抬头,天已黑了大半边,水云隐隐将西北方大半天空全都布满,正朝那赤色的黄尘影里排山倒海一般涌将过来。微一惊疑之间,先是二童奔到,分头抢起衣包鞍辔,又要牵马。李善、人宝见他满面惶急,也各抢前相助。刚将马和东西分持手内,二童同声急呼:“方才听说黄河决口,已有好几处报急的水鬼由方才来路渡口过去。听和尚说,大水和那年一样,转眼就来,可惜先前不知相公带有许多银子,晚了一步。这里离河较远,水来得慢,没法逃的人都在赶弄吃的,我大哥还不知能否把粮食买来呢。和尚听说相公救人,又是富贵公子,特意匀出一间偏殿,请相公快去,免得少时人多乱抢,占了地方,无处安身。”
李善方想,众人都在外面,雨还未落,忙他作什?患难之中更无独占一间偏殿之理。
忽听滴嗒连响,尘土飞扬,地面上打了好些沙窝,腥土之气扑鼻,面上也被打中了好几下,两马也同声嘶鸣起来。同时又听前面众声哭喊:“龙王爷爷开恩救命!”暗尘昏雾中人跪了一大片,更有一二十人由庙后拿了香烛如飞赶来,相继望空拜倒,同声哭喊,宛如大祸将临,情急呼天,悲号哭喊,声甚惨厉。那手指般大的雨点已疏落落乱箭一般由半空中斜射下来,打得地上沙土四下飞溅,尘影漾漾,来势大是惊人。暗云中还挂着一条白气,明是水气上蒸,暴雨将临之兆。那班土人却说那是龙王现出法身,内有几个见那黑云掩映白气之中看去似在蜿蜒腾挪,形态生动,硬说内中还有鳞甲,龙王的头和法身刚刚现过,吓得众人越发哭喊求救,乱许心愿,有的业已头破血流,还在叩之不已,真个蠢得可怜,不禁勾动前念。未及寻思,那暴雨随同狂风已似天河倒倾,由疏而密打将下来,空中暗云更密,眼前成了一片昏黑。风云浮涌暴雨倾盆之下,仿佛天崩地陷,四面均在震撼,整座山头便要被它卷去光景。这等猛恶的声势,比起上次泰山遇雨更凶得多。三童又在连声催走,方想去往庙中烘烤湿衣,不料就这说几句话的工夫,狂风暴雨便是打到,忙拉两马由庙墙侧面绕去,进了庙门,大小四人已全成了落汤鸡,周身水流,几乎气都难透。
一看那庙前后两层庙墙已有一半残破,共计二十来间大小殿房。前两庙内外都有土人挤满,一个个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每人手上多半拿有大小包裹和绳竿之类。两个和尚正在向众呼喝。内一老和尚立在正殿开口,一见二童领了两个客人走进,和尚眼里一望而知富贵人家公子,忙令一个小和尚拿伞迎出。李善见他对于自己格外恭敬,和对那班乡民大不相同,暗忖:“我已周身水湿,岂不多此一举?”见面方说:“老方丈费心,走时再奉香资,但这两匹马救了好几条人命,功劳甚大,可否给它寻个地方,寻点马料?”和尚见对方明是有来历的富贵公子,说话偏是这样谦和,腰中挂有宝剑镖囊,又像是个江湖上人,越发不敢怠慢,低声答道:“这里苦人大多,不知好歹,万万放纵不得。施主和前面镇上几位老施主都早备好地方,不必担心,但请施主拿点势派出来,免得他们无理取闹才好。”随又合掌恭身,故意高声说道:“是、是、是,贫僧怎敢大胆容他们吵闹,公子请到里面烤火更衣。他们如敢走进一步,惟我是问。我想他们都是安善良民,不敢犯法,本乡本土,贫僧好心容他来此避难,想必不会连累庙中受害。我命小徒告诫他们,公子请罢。”不等回答,便往前面领路。
李善见他装腔作态,鬼头鬼脑,想起江心寺老方丈天澄的人品学问,同是和尚,真有天地之别。本心回他几句,继一想,此时好些事还要靠他,用人之际,不可使其难堪,还须细心观察,认清事物之后再作打算。人都一样,所差只在环境不同与知识高下,因而生出贤愚善恶之分。多坏多蠢的人只要用心劝导,加以感化,等其去恶归正,再加利用,便多出好些人力。眼前这样艰难危险、万分重大的事业,决非个人智慧能力所能成功,人力越多越好,休说庙中和尚,便是庙内外本地乡民,虽然愚蠢,如能善于引导运用,一旦他们明白过来,团成一体,便可生出极大效力。古人一成一旅可致中兴,那还用于争杀流血之事,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并非干秋万世功业,生死只在白刃相接、呼吸之间,不比防御水灾,洪水虽然厉害,只要合力同心,用心考察,择善而从,事前可以防御,减少灾害,事后更可亡羊补牢,收那万世之利。就到紧要关头,照样也可死里逃生,避凶化吉,离开众人如何能成?我应当由此留心体验,对每一个人都不可看轻了他。先把人联合起来,再想方法。既然遇上,已是不成无归,当此重要危急关头,便应大处着想,小处细小考察才是正理,和他计较作什?心念一动,立时称谢,随同走进;一面盘算心事,等辛良、蛮牛买粮回来仔细商量如何下手。
到了里面一看,那偏殿在一小院之中,还有一座钟楼可以登高望远,房中火已升起,甚是整洁。和尚因知二娃、三娃虽是来客所救,似颇投机,又见双方亲密神气,也就听之。到了房中正想探问来历,说了不多几句,方觉对方文武双全;不是寻常人物。心中一惊,自幸没有料错。忽有小和尚来请,说:“贾老爷有事商量。”和尚便说:“此是本地财主,是位大善人,想必因我将这偏殿让与公子不大高兴,待贫僧和他说去。”李善暗中好笑,顶好他走,随口敷衍了两句,便把房门关上,把大家湿衣全数脱下,用和尚拿来的水盆洗去污泥,仗着天气不冷,房中有火。正在赤身烤衣。小和尚忽来叩门,送进两套旧衣。原来和尚看出李善喜爱二娃、三娃,特意把小和尚的短衣裤送了两身过来,忙取十两银子作为衣价。和尚见他出手大方,小和尚往返连推三次,方始收下辞去。
四人衣服已全换好,人宝身上的金珠也早解下交过。李善先不肯收,后见那些金珠均是贵重之物,小孩带在身上,当此灾荒之时也实危险,便代藏好,系在自己身边,又算计了一阵未来救灾之事。耳听狂风暴雨越来越大,加上灾民哭喊与轰隆雷电拔木之声,仿佛天地都在震撼。整座庙墙就被风雨冲倒,令人耳鸣心悸,神智不宁。
又听小和尚踏水来说,前面院落中水深二尺,这等大雨从来未有,山门外照墙已早坍塌,前面土坡上有几所土房,有的被山头上冲下的雨水冲塌,内有一家整座屋顶被狂风卷向天空暗云之中,不知去向。山下通往村镇一条大路业已成河,到处墙倒屋坍,整株树木连根拔出,断木残枝和人家房顶破席烂草以及各种用具常在空中隐现飞过。风雨大得出奇,山上下一片昏茫,雨中看去,四面暗沉沉的,全被水气布满,除偶然发现天空中那些被风卷走的破烂物事一瞥而过外,大地上已成了一片茫茫大海,不论肢陀冈阜、树木田野、人家房舍,全看不到一点影子。稍一眼花,仿佛这座小山已离开原地,一叶孤舟也似,正被狂风暴雨、惊涛骇浪涌住急驰。空中风雷交作,越来越猛,一个震天价的大霹雷打将下来,立时山摇地动,休说庙字,连那小山也似被它击散,吓得人眼花心跳、胆落魂飞,只要雷光一闪,便吓得周身都抖,仿佛那雷火就要打到身上。起初前殿那些土人先还悲哭号叫,自从庙墙一倒,又见内中几个平日信神最为诚敬的为首富农约了些人,在天变未发以前拿了香烛去往庙后哭告皇天,哀求龙王饶命,忽然一阵风雨,香烛全被刮走,实在无法再点,便跪在地上哭拜祷告。后来风雨越大,人真支持不住,内有一个为首的姓贾,业已闭气两次,因是为首绅董,经家人力劝,扶回庙内。刚走不久,下余的人便去大树之后向空哭拜。没有多时,忽然霹雷一声,电光一闪,一团雷火自空直下,将那大树震裂两片,并还烧焦了一半,树下十几个求神的人两个被雷震死,周身烧焦,一个把衣服烧去,打出三四丈,跌个半死,下余也多半震晕过去,这才吓得逃进庙来。和尚正在大殿中烧香念经,闻报大惊,慌不迭将死伤的人抬了进来。
前殿诸人得信之后,有的说死人的心不诚,或是昨夜男女同房,身上不干净,犯了神怒,才遭雷打。有的说他们平日享福太过,所放利息大多,使我们苦人无法度日,今日遭此报应。再不便是和尚偷懒,不肯出外念经跪求,香烛也不干净,故此刚一点燃,便被风吹灭。内有几个明白的先和众人一般议论,后来仔细一想,道理不对。如说重利盘剥,只是为首两三人,也仅一个受伤,余者无事。那十几人中,虽有几个自耕田多,日子过得较好,但他本身勤俭,人又善良,全家均信神佛,肯做好事,常说这样官府和这样年月能有这碗粗茶淡饭度日,不像别的苦人常受恶气,朝不保夕,全是天老爷所赐,因此信神最虔,方才头都磕破,两次被风逼得闭过气去,自说拼着一条老命不要,以求感动天心,旁观都被感动,跟着他上前求告的人有好几个并还都是苦人,那年水灾也是他领头求天,别的村庄均被水淹,只河上村一带没事,这次多半有点灵效,万想不到会遭雷打,只他一人周身焦黑,死得最惨。照他平日为人,实是全村中最好的好人,如何遭此惨报?内有几个指神敛财、平日仗了财势凌人的反倒没事,天老爷实在大不公平,如此好人反被打死,如说其心不诚和不干净,那些香烛乃向庙中和尚所买,方才众人要和尚到露天之下念经求告,老和尚推说风雨之中无法点燃香烛,做法事的和尚身上如有水泥污秽,念多少经也是白念,一个都不肯出去。先在后殿念经,因防人多占他地方,等把那些有钱的人和新来贵公子安排好了住处,还嫌不足,连正殿也让与人住家眷,说是慈悲为本,方便为门。跟着把法事移到前殿、原有避雨的土人逼往两偏殿和山门等处,立在对面廊下的人仍受风吹雨打,吓得乱抖。穷人只往正殿暂避,便说水泥污秽,恐王灵官见怪,不要连累大家受害,赶往西廊。他那慈悲方便好似专对有钱的人,与大众无干。他们靠佛穿衣吃饭,这样胆小贪懒怕吃苦,心先不诚,天老爷如生眼睛,第一个就该打死这些和尚,不应专打好人。
正在七嘴八张,纷纷议论,被小和尚愉偷掩来听去,气势汹汹和这些人讲理,一面说苍天无眼,太不公平;一面说和尚佛门弟子神佛自然保佑,不能和你们这班蠢人比,要是跪在风雨之中,法器香烛被风吹走,如何念经?这里面好些道理你们不懂,再说造孽的话,神佛一怒,全都打死。活未说完,恰巧一个大霹雳打将下来,满院均是火光,屋瓦惊飞,房顶几乎坍倒,庙外照墙立时震塌,院中大树上电光连闪,人耳几被震聋。
小和尚惊魂乍定,越发得意,笑说:“你看雷神有多厉害,刚说了几句罪过的话,雷便打来。不是你们当中还有好人,靠了他的福气,早已被雷打死。你看正殿屋瓦可曾震落一块?”说话的几个一则平日迷信颇深,只比众人稍微明白,刚发觉一点真理,心中不平,恰巧来这一雷,便全吓倒。就有一两个不服气的,转念一想,在人屋檐之下,只有低头,何必遭恨吃亏?那些迷信最深、把死人所受惨祸归之前生作孽今世报应的,听这几人一说,早就在旁连呼罪过,又因此时无处栖身,只有所立一尺方圆之地,如何得罪人家。这许多人都无知识,有两个领头发话,立时群起而攻,不特不怪和尚势利,都想讨好。要将那些人赶出去,以免得罪神佛,连累大家。经此一来,吓得这有限两人也都不敢开口。
如非大家本乡本土,口说便宜话,谁都不肯发难结怨,先说的两个口气温和,没有应声附和这些人厉害,对方不敢开口,风雨雷电越来越凶,再一想到自身也在灾难之中,就能保命,转眼饥寒就要到来,也就罢了。跟着接连几个迅雷虽未落在院中,照样震得山摇地动,正殿屋脊也被震塌一角,吓得人心惶惶,一个个愁眉泪眼,鸦雀无声,连方才喧哗争挤、号哭怨叹之声全都吓了回去。小和尚几句话把众人震住,无一人再敢开口,得意到了极点,先向老和尚报告,说他们这班土人吵得太不像话,全被这一雷吓倒;一面表功,说他如何能干。不料老和尚闻言,反倒眉头一皱,吩咐不许多事,对他们还要和气一点,一面去看地窖封好没有,万不可露出大窖中藏有粮食,你们今夜的地铺便铺在上面。小和尚一心逞能讨好,见师父不曾夸奖,心中不满,觉着东小院那位贵客出手大方,又通情理,抽空溜来告知。
李善此时已然大悟,知道这许多人各有各的境遇,所趋不同,各为自己一面着想,又无什么知识,休说善良的人不能怪他,便是那些好恶之徒十九也是处境造成,只要先将真理求得,细心研讨何以致此的原因,一面分别劝说诱导,先使看清事理、利害轻重,有了知识,然后告以目前形势,如何去取力作,最后团成一个整的,以备随时应变之用,务使好的更好,公而忘私,勇于任事的更出死力,坏的走向好的道路,互相激励感化,逐渐发挥他的能力。自来好恶之徒不是聪明才智之士,便是强毅多力、胆大心细的人,照他本质来说多是有用的人,比那些善良庸懦的还要得用,只是本身境遇不良,国家教化不善,朝政失纲,才造成他的罪恶。真正生具劣性、专喜损人利己、阴险贪残、执迷不悟、十恶不赦之徒到底极少。尤其是这农村中人如能虚心谨细因势利导,不畏艰苦加以教化,使其彼此之间没有隔膜,去掉他原有自私自利之念,舍;日从新,便可团成一片极大力量,使知先为公众出力,结果所得利益仍是落在自家身上,阴受其福,先公后私,才能根基巩固,永受其益,永无侵害争夺不公不平之事,按照各人智能大小、出力与否来享所得,一经成功,便是与日俱进,越来越好。如其先私而不顾公,即便一时侥幸,仗着心思灵巧,偷窃抢夺,暂时得到手中,休说外惭清议,内咎神明,清夜们心无以自解。众人贫苦,多灾多难,我独拥有财富,也享受不长,一旦败亡,比谁都惨。今日灾难便是榜样。与其万人咒骂,众心恨毒,到头仍是不保,如何同心合力,连人带财全数拿出,大家团成一片,将这早晚必要发生的水抵抗过去,善后事完一同平均分配,努力耕作,使大家变为好人,相亲相爱,安居乐业,岂不是好、自来众志成城,一人心力有限,众人见识无穷,那力量之大更是出奇。
我既打算抛弃得否尚不可知的浮名虚利,借着这场水灾,为人民做点实际的事,初到北方,风土人情、河流水性以及形势利病,除却以前所看那些河渠水利诸书以外毫无所知,纸上空谈,更不知其能否合于实用。这样危险重大的事,凭我一二人,便和愚公移山一样,硬要将它推动,决不可能。我既有此雄心苦志,欲以虚心毅力将其战胜,第一件重大的便是人力。没有人力,不得人心,便有亿万金银也办不到,何况身上共只二三百两银子。可见人既如此,关系重大,多一个好一个,如何为了他们境遇知识不同,有了贤愚善恶之分,还没有用心诱导研讨,设法团结,便加鄙视?心意打定,先把所见的人完全看作一样,只有怜借同情,已没有厌恨。闻言听出老和尚还有藏粮,心中一喜,不和小和尚多说,夸了两句聪明,以后还要用心思去想,谁的理对,便照他做,还要高明得多。小和尚得意而去。
李善先前想了许多事,只觉此时最要紧是粮食,难得蛮牛想到,不知那根金链条能换多少?辛良身边虽有二百多两银子,走时命他多买,不知听见没有?难得老和尚有此存粮,就是不肯拿出,有了东西总好想法。正在寻思,忽听庙后又是一声迅雷,分外猛烈,震得窗榻乱响,甚是惊人。猛想起蛮牛、辛良去了好久未见回来,这样大的狂风雷雨,山脚一带平地水深数尺,就买到粮食也难运来。方才进庙时忙着避雨,也未看清全山形势,听小和尚说得那么厉害,连人均被狂风刮跑,不知他二人有无凶险,心方一急。
二娃、三娃先在担心兄长,隔窗向外张望雨势,几次想要出去探看,均因风雨太大,被李善劝住。迅雷之后,隔不一会空中还在雷电交鸣,响个不住,忽然同声喜道:“雨已不落,风还未停,我看哥哥和辛大爷来了没有?”说罢,二娃先往外跑。三娃也要跟去,被李善劝住,说:“你年纪太小,前面庙墙年久失修,这样大风,何必都去?”
雨声才住,小和尚忽然如飞跑进,说:“方才那两位施主业已冒着风雨坐船赶来,船上装满粮食,快到山前,不知怎的将船停住。方才那位穷施主冒着风雨冲上山来,挑了二三十个小伙子去抢粮食,说是诸位施主买来,准备大家吃的,但是听他的话,谁要乱抢,当时打死。有两三个地痞子欺他不是本地人,抢上前去,刚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被他一人一掌全数打倒,我们又在一旁恐吓,方始无人敢闹。本来那些穷人看出水灾已成,生了恶念,打算依仗人多,先吃我们和尚存粮,又因夜来没有睡处,要抢庙中存草,不问什么施主定好,除菩萨面前不敢放肆而外,是地方他们都要占据,其势汹汹,蛮不讲理。内中一半带有粮食的正向他们劝解,乱成一片。老方丈正在担心,不料这一船粮将他们一起压住,谁也不敢再闹。这里原是一座大庙,由山顶到下面共有三座殿堂,都是一家,香火甚好,和尚也多。十年前一场大水,将山下庙房冲倒,老方丈用了十年心力,至今还未修复,要被这些苦人一闹,当时便可拆光。现在老方丈已命他们选出几个有力气的,乘着雨止,赶到半山,先将以前用的几口大铁锅抬来,再将近年堆积的;日木料连同新收买的芦柴取来,在庙前后平地上搭下两个大茅棚,埋锅升火,好做吃的。现在这班苦人已把新来二位施主当作救命菩萨,感激非常。老方丈因恐惹出土人造反,惊了施主,没有禀告,自作主意,命我来向施主请示,还望施主不要见怪。”
李善一听,蛮牛、辛良居然将粮买来,明知和尚惟恐土人暴起,抢他所有存粮,慷他人之慨,去做好人,还要借口人多,恐吓自己。这些粮食本意救人放赈,不过方才匆匆,没有想到这场风雨会成巨灾。蛮牛机警,发动在前,此时业已想好许多主意,先将人心稳住,借和尚的口结下好感也是好的。正要赶出相助,老和尚已推门而入,含笑合掌,连说:“施主功德无量。”李善知他隐身门外偷听,看出自己心意,没有怪他擅作主张,乘机恭维,笑说:“我坐在这里有何功德?这事全仗高、辛二位。我想到前面看看,老方丈同去可好?”和尚笑说:“贫僧虽是会点计算,并非真个势利。此时人心浮动,这班土人多不知好歹,他们把施主看得极重,最好不要出去,装点势派出来,非但要少好些烦恼,便是这场善举也可圆满。施主对人过于心好谦和反有害处,不是贫僧世情,这里面实有好些道理;否则,好事做不成功,弄巧还要受他们的恶气,这是何苦来呢?自来善门难开,像高施主那样就好,一言不合,举拳便打,打完再许一点甜头,谁不听他?不分吃的,还是对头,软硬俱都难得,句句把高施主捧在高处,使得他们又感激、又害怕、又欢喜、又不敢乱吵乱闹,这才好办。你如出去,他们见你好说话,一点威风没有,你喊我吵,他抢我夺,好事做不成,一个不巧便打起来。”
说时,暗中察探对方辞色,好似不以为然,来人如此慷慨好义,同伴大小五人穷富长幼都有,全都机警胆勇,手快心灵,想得周到,并还带了许多金银,那两匹马先是从未见过,接连命人细心考察窥探,始终拿不定他的来历,不敢怠慢,忙又改口笑道:
“好人难做,善门难开,贫僧所说真是好意,当此凶灾,施主为了完成善举,积此一场大功德,也应稍微从权,使其圆满,以免强者争先,弱者落后,才不在施主的苦心财力。
万一为了一时心肠大软,凶终隙未,杀狗开斋,闹出事来,不特好人遭殃,小庙也难保其安宁,岂不有违本心?实不相瞒,贫僧十年心力,为想修复这座庙字,也颇有点积蓄。
当此凶灾;何尝没有人心?便是为了许多顾忌不敢露出。方才如非估计那一船粮足够山上三百多苦人两月以上之用,便是施主教我代做好事,我也不敢开口,听凭他们一抢了事,先把本庙难关度过再打主意,哪里还敢这样布置?施主一定要去,便要听我的话,先将正殿上闲人喊开,不许近前,施主隔窗向外远望。好在照墙已倒,虽不能一直看到山下,这条斜坡也可看出多半,只要留心,便知这班土人是不是好惹的了。”
李善见他辞色诚恳,仔细一想并非无理,但是自己正想联合这些人,如何与之隔断?
不过感情用事容易疏忽,人多自私,和尚惟恐土人抢夺吵闹,连累庙中受害,也是人情,不如姑且照他所说,等高、辛二人到来,问明详情,仔细商量好了方法,使这班苦人有了食宿之处再与相见,分别劝告,先查出每一个人的境遇、能力、心思、志气,分别感化、诱导,然后集思广益,察看眼前形势,应该如何救人。先从减少灾难入手,等到人数越来越多,想好治水之策,官府如无能力,便设法劝募,号召感化,由人民自己动手,计日无成改为计月,计月无成改为计年,誓以一生心力,非将此事办成不可。在未考察清楚以前,且是由他,便点头笑诺。和尚闻言才放了心,便命人宝、三娃房中看守,二人一同去往正殿。
李善立在殿内向外一看,见那山门外面照墙业已坍倒,雨势虽已停止,风却越来越大,鸣呜厉啸之声尖锐刺耳,天低得快要压到头上,四外暗沉沉的,也不是云,只是一团团暗灰色的湿气,被大风一吹,狂涛起伏,满空滚转,急如奔马,到处水光耀眼。定睛往下一看,原来照墙前面不远便是一道直达山下的坡道,内中还有好些残缺不全的石级,当风雨未起以前,曾见下面肢陀起伏,到处都是乱土堆,上上下下十九种满庄稼和一些土房茅舍,就这先后两三个时辰工夫已换了一副境界,与来路所见大不相同,只见天连水,水连天,到处都被洪水布满。小山左近虽然地势较高,没有全数淹没,高一点的肢陀人家尚在,坡顶所种高粱玉米依然尚在,但多被那狂风暴雨连根拔起。远近高坡顶上多半聚有土人,为了当地是片旷野,人民穷苦,又是河滩旧道,地势不平,除却真正穷苦的土人不肯来此耕种,稍微好一点的人家都在山前不远唐家集上。低处都已被水淹没,房舍牲畜连人都不知去向,只这高土堆上疏落落还有八九处地方,大都为了水来太快,先是不舍那些破旧房舍器具,不肯离开,后又想逃无力的妇孺老弱,有点力气和三五日存粮的已早逃光,只剩这些可怜人守在原处,人数不多,那些土房怎经得起这大雷风暴雨?一眼望去,没有一处不是墙倒屋坍,破散狼藉,每处都有四五六七个老弱妇女挤在一堆,多半头上顶着半张破芦席,一个个落汤鸡也似,雨势一小,相继战兢兢立了出来。
远的地方看不清楚,近的两处离山不到半里,本是上下种满玉米(即玉蜀黍,北方名棒子,南方多称之为玉麦、珍珠米,西南诸省名为苞谷),看神气这家土人平日定必勤俭,所种庄稼比谁都好,坡顶设备齐全,土房也较别家整齐宽敞。共是老少两个农妇和两个六七岁的幼童,别处都无成年男子,只这一家还有一个少年农夫,似是祖孙、婆媳、夫妻,一家五口。少妇还未立起,刚将头上那片半;日的芦席推开了些,由那被雨水湿透的乱草中抱紧两个幼童正在大声劝说,老妇已首先钻出,朝四面看了一看,便朝那业已坍塌的土房中颠拐着两个小脚急匆匆走去。农夫跟踪赶出,伸手想拉,被老妇回手一推,气急败坏朝那半边房顶已塌、像个人字形、还带有半扇破门的破房隙中钻了进去。农人一把未抓住,地上泥滑,反被推跌了一交。一见老妇钻进破屋之内,急喊得一声“娘啊”,慌不迭爬起,纵将进去。少妇瞥见,也忙将两子一推,纵身赶出。夫妻二人还未抢到,先是哗喇一声,那半间破屋本已快倒,哪禁得住老妇气急心慌往里一闯,当时倒塌下来。总算房顶不重,又被风雨将上面茅草泥土冲去多半,只剩薄薄一层房顶,土墙又往外倒,少年农夫刚到房前,瞥见房顶墙上泥土纷纷坠落,便知不妙,一时情急,上面手臂一抬,便将前面房顶上面碎倒的几根木条树枝连同泥土茅草一齐打飞,老妇恰巧抱了一些破;日东西和一口碎铁锅冲了出来,被少年一把抱住,农妇也是抢到,夫妻二人见老妇满头泥土,头上有血,一面扶住,代她拂拭泥土,整理衣服,一面哭劝,也听不出说些什么。
老妇先将手中抱的东西连同那口刚碎的铁锅交与农妇,反倒面现笑容,走了过去,抱着两个幼童亲热,从怀中掏出两大块食物分与大家。农人夫妇便劝老妇同吃,老妇忽然大怒,朝少年喝骂,听那意思似说方才业已吃饱,此是家中仅有的食粮,我并不饿,如何糟蹋,随又转身拉着农妇的手说笑,似甚亲热;又将两个周身水泥的幼童搂在怀中,亲了又亲。这时雨已不下,只是风狂水急,大量洪流漫山遍野而来,激得那些肢陀之间到处水花腾涌,声如雷吼。天空中的风依;日猛恶,不时还有雷鸣之声,仿佛还有大雨快要降下,光景十分惨厉险恶。李善由和尚口中间知那农夫名叫陈玉,人最勤俭耐劳,本是逃荒的难民,先只一母,后在当地种了些滩田,母子二人由讨饭变成种地,不消两年便成了家,又生了两个儿子,一家五口没有一个闲人,每年收成比谁都多。夫妻母子都肯帮人出力,家庭也极和美,想是不舍今年新盖的土房和新种的第二次庄稼没有离开,总算地势较高,庄稼虽被水冲去,人还保住,以他全家那样勤俭,也许还有吃的。
李善早已有一点感动,再见另一处土堆偏在一旁,也是四面被水隔断,景象却又不同。为了土坡较大,住了三家,留下的人共是几个妇女,内中两家土房均已坍倒,只有一家保全一间半矮房。风从西北而来,被前面两家挡住,才得保全。内中一个中年农妇和一十六七岁的农女已在升火烧饭。那两家破屋主人共是两老一少,先在抢拾地上的破旧衣物、用具。经过那样狂风暴雨本就乱七八糟,洒了一地,这老少三人先为一块木板、两件旧衣争夺口角,做饭那家望着他们好笑,也不劝解,不知说了两句什么不中听的话,先吵嘴的三人似见自己周身泥污,房物荡然,对方房子没有倒光,母女二人又换了一身干的旧衣,神气骄做,还说冷话,全都愤怒,各自停了争吵,转向对方喝问,由互相对骂变为动起手来,在狂风雨水中扭成一团,引得庙中避雨的土人纷纷议论。内一人说:
“这三家妇女冤家一样,男的平日说上许多好听的话,你看水灾一到,三弟兄连娘带老婆一个不管,丢下就跑,方才有人做好事,还想领头打飞食,不是那两位老爷心明眼亮,差一点害得大家都没吃的。如今大雨才止,他这三家婆娘便动起手来,真个现世。我早想好,今日不比往日,他三弟兄再要和那年放赈一样行为,我们不打他个半死才怪。”
李善见那人身材短小,一身紫黑皮肤,筋骨十分坚强,语声大高,西廊又有三人挤出,似朝那人理论,刚喝得一声:“杨老,你说谁呢?”殿外立着两个手持长棍的和尚立时抢前怒喝:“你们要吵到外面去,谁也不许再进庙来。”那三人都是横眉竖目正要争论,忽听众人齐呼“不好!”抬头一看,对面那家老妇已纵身入水,随流而去。
原来那老妇见雨住之后,所有房舍衣物以及多年辛苦积蓄的用具被这一场风雨送个干净,最痛心是因见年景甚好,以前土房大小,把夏天打来的粮食卖掉,重新盖了几间土房,又买了几只肥猪。刚安排定当,儿子夫妻也有了住处,不像以前全家挤在一间猪圈似的土屋之内,正在高兴,夸媳妇能干,孙子乖,全家都能出力,以后日子便可过得好点,不致家无存粮,种田之外儿子不另卖苦力便没有吃的。不料一场大风雷雨把好几年的心血冲个干净,想起以后日子难过。当初便为水灾逃荒来此,刚喘一口气,无端遭此惨祸,本就万分悲愤,雨住之后去往破屋一看,好些应用衣物是心爱的多被狂风刮走,越发触目伤心。觉着自己年已七旬,苦已受够,照此灾荒,必累儿孙媳妇更加受罪,又悔不该盖这三间土房,以致把存粮用掉,只说秋粮可以接上,照这年景,便卖青(农民为了青黄不接,急于用钱,每将未成熟的粮食折价卖与左近大户。名为卖青,吃亏甚多。
地主仗此重利剥削,往往致富)与人,吃上一半的亏也能度日,省得小夫妻和两个孙子常年受罪,冬冷夏热多吃一年苦头。如今弄个精光,怎对他们得起?又想去掉一人,他们便可多活了一两天,因此萌了死志,由天明起饿了大半日。刚由破屋把隔夜制好准备天明全家吃完做事的麦饼取出,分与儿孙媳妇,连未了一口饼都舍不得吃,看着四人吃完,饿着肚皮,借着分拾被风吹落的东西,乘人不见,冷不防投水自杀。
陈玉夫妇知道乃母勤俭刚直,专喜做事,劝必不听,反而生气,又见乃母有说有笑,均未留意。等到警觉,洪流汹涌,人已被浪头打出老远。陈玉哭喊得一声“娘啊”,便不顾命往水中蹿去。李善看出那名叫陈玉的少年农夫并不会水,到了水中便不由自主,转眼之间已是两次遇险,手忙脚乱,快要淹没;就这晃眼之间,那老妇已冲出里许来路,一路挣扎起落,便是无踪,料已沉底;陈玉也在万分危急之中,不由激动义气,同时听到一声马嘶,是在庙前,既想救人,又恐庙中没有存马之处,“噫”了一声便飞身朝外纵去。情急之下,院中积水又深,仗着一身轻功,早看出水中还有两列残破的石桩断柱伸出水上。那快要漫过殿台的积水,大雨一止,正和潮水一般由各处小路上涌来,齐朝山门外面流去。开头一纵便是两丈来远,落在断柱桩上,紧跟着蜻蜓点水,只两个起落便到庙门之外。头一个遇见二娃,方说:“那两匹马不知何故想要挣断马缰溜走。现在庙旁一间堆草屋内,相公快看看去。庙中原有两个避雨的土人,刚一近前便被踢倒,但未伤人,香伙制它不住,再给草料也不肯吃。”李善闻言大惊,忙同赶去。两马看见主人同声骄嘶,昂头摇尾,欢啸不已。李善不知何意,急于救人,见那强要挣脱的只是自己所骑的白马,另一匹辛良所骑虽也同声嘶鸣,并未挣那马缰,忙将自己所骑的一匹解下。鞍辔均在偏院,也不顾往取,对另一马说:“你乖乖的守在这里,我骑它往救一人,去去就来。”一面吩咐二娃暂代看守,等自己回来再说。
仗着马上功夫极好,以前常骑无鞍马,马又灵慧解意,翻身上去,便踏着由上而下的山洪乱流而下。这时山下地势较高,水势最浅处也有六七尺深,相隔水面还有丈许,目光到处,瞥见相隔不远便是一片村镇,一条木船停在一株断林底下,船上和路旁高地堆了许多粮袋,十六七个壮汉正在搬运,各用树枝扁担将粮袋绑在当中,用手举起,高一脚低一脚踏着浊流,前唤后应,运将过来。船头上立着一人,正是辛良,铁汉不知何往。山坡上另有几个土人等候接应。李善少年英俊,身佩宝剑,又骑着那好一匹白马,分外显得英雄气概,这班土人均知庙中来了两位贵客,正往集上买米放赈,由不得生出敬佩之意,再见纵跃如飞,马又骑得那好,越发心生敬畏。方才两廊争吵的几个先被吓住,全都退了回去。山口接应的几个一见马到,纷纷避开,同喊:“下面水势厉害,大老爷去不得!”李善笑说:“无妨,我去救人。”刚刚纵马入水,便听土人议论说:
“今天来的这几匹马真个奇怪,都不怕水。”李善也未留意,一拍马颈朝前驰去。
当地本来有路,前段的水还没淹过马背,又因四面乱流,比起横渡黄河反更难走。
马又聪明,不试脚底深浅虚实不肯冒失前进。前面又有一列土崖,相隔水面还有六七尺,上面种着不少高粱,将目光挡住,前面陈家农人反看不见,只听身后庙中众声喧哗,先疑土人和尚争吵,盘坐在马背上静心一听,全是惊奇夸好之声,好似在说马好,只当是说自己,也未理会。看出那马行动吃力,本是昂首骄嘶,虽然力不从心,前进之心颇勇。
走过一段,渐渐看出那一带高低深浅不一,如非那马深通水性,两次踏空,几乎出险,不敢勉强,只得听之。心想,这等慢法,那母子二人已不知飘往何方。
心念才动,忽听远远三声马嘶,坐下的马立时骄鸣相应,方想另一匹马尚在庙中,这样大水怎会前面还有马到?猛瞥见一具浮尸随波逐流而来,正由前面淌过,被崖角一挡,改朝马前飘来。先当所救的人,定睛一看,乃是一个穿着华丽的老人,死已多时。
同时马也绕过崖口,眼界一宽,只见波涛滚滚,恶浪奔腾,除那远近十来处土堆馒头树叶也似浮在水上,尚未连顶淹没,哪里看得见一点陆地影子?天色又是那么阴森昏暗,空中布满愁云惨雾,随同狂风吹动,狂潮一般飞舞起伏,暗沉沉的,天和水仿佛就要合成一起,将大地上所有生物全数吞去光景。为了光景太暗,水雾迷茫,稍有一点便看不真切,这一临近才知这场水灾之惨。
原来当日先是上流决口,黄河重归;日道,来势已是猛恶,偏又加上流段山洪暴发,跟着狂风暴雨,三面夹攻,滔天恶浪挟着雷霆万钧之势风驰电掣而来。远近居民刚接到警号,立时发现远处水光,有那知道厉害拼舍财物逃得最快的,虽然衣物皆无,照样被困在高地屋顶和大树之上等死,到底还能多活两天。有那不舍财物衣粮逃得稍慢一点的,刚瞥见水头白影,那一两丈高的浪头已排山倒海狂涌而来,休说是人,便是多快的马也休想逃避得开。水到之处,不论房舍人畜、各种物事照例一扫而光,田中种的庄稼更不必说,差一点的树木也被连根拔起,连稍小一点的土堆也被冲塌,被水消溶,雪崩也似化为大股浊流随同急驰而去。初接警报,远近四野都是镗镗镗连串急锣之声,跟着儿啼女号,到处都是哭喊之声。
人到此时已不似人,远望过去,四野悲号急喊声中,人和刚掘开的蚁坯蜂窝一般蠕蠕乱窜,你南我北,此东彼西,情急心慌,走投无路,不知何处躲避才好。有的惊慌太甚,近处原有高地屋脊可以暂避,偏是舍近求远,跟着众人哭喊乱窜,拼命争先抢进。
有的业已寻到好的地势,刚刚坐下,不知为了何事,心不定又跑下来,或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想寻更好所在,不料洪水来势其急如电,稍缓须臾已涌到身前,差得一步全被卷去。就这片刻之间,方才锣声警号先是由近而远忽然全住,那水便蔓延开来,结果少壮的为了心大慌乱,顾忌大多,并未逃出多少,老弱妇女更不必说。这些人和牲畜先是随同惊呼惨嗥,被水吞去,声影俱无,至多在水面上冒他两冒便是消失。
不多一会,下流数十里外便有浮尸浮起,那未落水的人便蹲伏在屋顶树枝之上向天哀号,能否遇救,希望却是极少。有那困守土山高地之上的人数较多,再有几个带着点吃的,能够苟延两日残生算是运气。这水由相隔好几百里的上流发难,不消半日,千余里方圆均成泽国。而这一次的水灾又是多少年来所未有的险恶,死的人畜不计其数,这时水面上到处都是浮尸和各种淹死的牛马家畜,偶然还有各种野兽随波逐流而来。有的衣服均已被水冲碎,只剩上一些破布条乱挂身上。有的二人并在一起,身子都是浮肿发涨,面容惨厉,其式不一,相继随波逐流而来,往下流漂去,惨不忍睹。
李善天性义侠,方自悲愤,晴骂当政无人,官府昏庸,真该万死。国家每年为了治水,耗费亿万金钱和千万人民血汗,结果还是敷衍了事,听其自然,白便宜那些干河工的贪官污吏,穷奢极欲,交结权贵,为他升官发财之计,侥幸将这每年两次最厉害的黄汛勉强渡过,便以勋劳自居,算是经济名臣,非但自己要功要赏,连同手下从官爪牙甚至奴仆下人也是鸡犬皆仙,跟着骗点功名。等到贪囊己饱,知道这几千年来的大害无力克服,又在任上看了几年,料知早晚必有大祸,于是营谋内调,或是外移美缺,去之惟恐不及。他这里刚得到一点经验,钱也捞饱,便知难而退,却把数千万人的生命财产置之不问,后任根本比他还要外行,只有升官发财心思一样,哪还管得什么生命死活。到任先是学他的样,结交权贵,应酬过客,利益均沾,大小不一,真正应办的事全靠手下的人。再不读了几句死书,听了一些陈言,便自命奇才,胆大妄为,运气好而又精灵的勉强渡过一两年,受了几次虚惊,由一些积有多年经验的老员工口中访问出一点虚实利害,不敢恋栈,跟着又饱载贪囊而去,只顾名利双收,不劳而获,作孽与否哪在心上!
有那贪心太重、昏庸无知、看不起这些位卑言轻的老员工、专一作威作福、不肯虚心求救、甚而好名喜功、胆大妄为,或是机缘不巧,黄水暴发,闯出滔天大祸,本人虽是身败名裂,难逃国法,但这几千万人的生命财产仍是被他断送。
假使由河督起到沿河官吏各有天良,人再虚心、能干一点,在治本大计未定以前,在自己所管境内分段而治,或防或疏,大家都将本境保住,平日互相商讨、考察利弊,先把标治好,由分而合,连为一体,假使水灾先可免掉,在集思广益之下,便于治本大计上也有极大用处,岂不是好?自来水土之利本不可分,这水原是有利之物,偏成了几千年的大害,岂非痛心而又可笑!我既立志领头,想为人民救灾防害,不管事情多么险难劳苦,便把性命送掉,也要做个样儿出来与他们看看。
李善念头一动,雄心越壮,见那人畜浮尸越来越多,此是无法之事,救死不如救生,救亡不如救存,方才落水两母子料已被水冲去,不能再救,那马又在昂首顺岗向前骄嘶,仿佛有什原因,同时瞥见当地土人已有一二十个各持钩竿,用门板木盆之类战兢兢沿着两处崖坡撑将过来,到了右侧高坡之上,把所乘门板木盆拖上,蹲在水边,似想钩那水里漂来的东西和死人身上衣服财物。最惨的是不问男女长幼,只要身上还有两件衣服,隔得稍近,便用长竿钩拖上坡去,上下剥个精光,再用长竿一挑,挑入水内,任其漂流而去,实在看着难过,又无法劝止他们。
正要勒马回转,忽听对面坡上妇孺号哭求救之声,定睛一看,正是陈玉之妻,不知怎会发现她的丈夫横卧在相隔当地四五丈一座无人的大坟堆上,不知死活。先是情急,想由水中渡过,无奈水力太大,刚一入水便被浪头打倒,不是逃回得快几乎淹死;二子又在坡上跳脚哭喊,赶将下去,两面不得兼顾,急得嘶声哀号:“我丈夫被人救下,还没有死,求这位骑马的大老爷救他一救!他要一死,我母子三人也不想活了!”李善本是想救陈玉而来,朝斜对面一看,陈玉似已醒转,正在吐水,立不起来,身上似还有伤,忙即高呼:“你母子不要伤心,我代你救来就是。”话未说完,忽听左侧面高呼:“李相公请快回去,此是我好朋友陈玉,方才渡河上岸便为寻他,请先回去,还有好些事要与辛大爷商量呢。”回头一看,正是蛮牛游水而来,便把马勒住。蛮牛晃眼赶到,随身还拖来一条木板,将陈玉抱来,扶坐上去,然后送入水中,推往对面土坡,夫妻相见,抱头痛哭,人仍不能走动。
蛮牛一面挥手急喊,催请速回,见李善立马未走,匆匆和陈玉夫妇说了几句,便一个猛于蹿人水内,游了回来,见面低声说道:“相公快回,辛大爷命我转告,孙、浦二位侠女均在左近,看孙侠女意思恐怕还要到庙来。她孤身一人,不比浦侠女机缘凑巧,还有住处,请相公快回等候。”李善闻言,想起方才马嘶之声来自前面,心中一动,因见蛮牛人比马快,便令先回。
蛮牛笑说:“今天的水真个奇怪,居然也有几处村庄没被水淹,早晚恐仍难保。内中一处便是相公对头。辛大爷说此时最好不要露面,对头虽想不到相公骑马渡河来到此地,总是小心好些。今日买了许多粮食,事情实是大巧,非但可救不少的人,以后还可想法。这都是二位相公义气与孙侠女的好心,我正要赶去相助运粮,这些土人善恶不等,方才被我打倒的两个均是这里地痞,专做坏事。我和陈玉结拜兄弟,便为他三弟兄欺人太甚打抱不平而起。我刚说要寻几个有力气的去运粮食,为庙中土人防荒,他便出头要包办,说这里不论官私,有人放赈,均非他三弟兄出头不可,否则谁也不想得一粒去,张老二前欺陈玉,已吃过我的苦头。彼时老三没有在家,以为他会一点拳棒,又和衙门里班头相识,庙中都是穷人,只要领头说抢,必定同声附和,将我吓倒,抢去粮食,再打我一顿报仇。不料本地人都吃过他家苦头,又听和尚说相公是官老爷,后面还有好些镖师官差坐船赶到,先就胆小。我气那三个地痞不过,也没和他多说,先把老三、老大两拳打倒,然后当众讲理,和尚又在旁边助威,说这样官老爷救命菩萨一样,人家好心好意,见你们可怜,命随来镖师冒着大风大雨去为你们办粮办赈,谁敢无理,简直作死,非听人家分配不可。众人本来未动,只有几个坏人附和地痞说狠话,想找便宜,全被吓退回去。我才挑了二三十个小伙子往运粮食。船并未翻,只被乱石土堆搁住,无法过来,详情少时听辛大爷说吧。”
说时,李善业已回马,走入来路崖沟以内。蛮牛说完,刚抢前游去,忽听崖外喧哗之声,回头一看,乃是两只小船,一前一后,每船都是空载,只两三人立在船上,后面一人手持双桨,凌波顺流而来,其急如箭,晃眼便是驰过。前船不曾看清,第二只船上有两个矮子,背向崖口,一坐一立,正在指点水面说笑,方觉着背影有点面熟,立的一个忽然转身前看,侧面望去,正是昨夜龙王庙店中所遇矮贼之一,崖沟与二船去路斜对,看得逼真。对方船驰正急,由崖口外一瞥而过,始终不曾回顾,似未发现自己,猛想起昨夜异人所说杨柳洼贼党厉害,此去途中相遇,须要小心之言。看情势此地必与贼巢临近无疑,心中一惊,一面寻思,人已回到庙前小山之下,上面正有好些粮袋运到,土人已将饭锅芦棚支起,生火烧水。
马刚走到半山,上人已全迎出,哭喊欢呼,跪了一地。李善不愿见人跪拜,心中不安,刚要跳下,二娃忽由上面赶下,将马拉住,悄声说道:“千万不可理睬他们。辛大爷方才还曾来过,说孙侠女曾经见面,商量了一件大事,上来不可先理他们,等他回来见面再说。”李善知那姓孙的蒙面女侠虽在暗中相助,从不肯与自己对面,所说不知何事,料知重大,又见那些土人吵得太凶,急切间也不知说什话好。方想稍微安慰两句,二娃已转身大喊道:“你们躲开,少时自会有人告诉你们。我主人说过。不论有多为难,定必尽力而为,先拿自己的钱多备食粮,另外还要想法使你们能够度日,这样乱吵,吃完拉倒,我们就不管了。”众土人对于李、辛诸人又感激,又敬畏,本听和尚吩咐守在原处,等前后席棚搭好,水已退净,再将庙中废料土砖分别取来,将地垫高,铺上芦席,一面分人收拾柴草,并捞水里漂来的树木,以防当地荒凉偏僻,灾区大广,官府就有赈济,未必能有那样好心赶来救人。不作日久打算,就算多少发点赈粮,能够寻来,人已饿死。何况这类官家的事照例杯水车薪,有名无实,分到灾民手中如是米麦之类,连数都数得清。此时须靠自己,等到万分无法,再烧那十几株大树,此时只可斩些树枝铺地,以防还有大雨降下,遍地皆水,无法栖身。和尚虽然势利,人却精明强干,颇有见识,设想也极周到,众人见他也肯帮忙,除后殿不能去外,全都出力,均颇感幸,喜出望外。
那几个地痞土棍平日强横霸道,专一损人利己,欺压善良,不料碰了钉子,两次当众丢脸。大的一个原是破落户出身,先在家乡当小讼棍,弟兄三人一文两武,无所不为。
为了作恶犯法,辗转逃到当地才一两年,无法谋生,先在人家教书,骗了三四十亩滩田,便由老二领头,巧用附近土人代为耕种。当地人民忠厚,先见他家老少十来口,自称逃难来此,穷苦可怜,大的又是教书先生,敢和催粮的官差说笑来往,结为弟兄,说话又甜,都在空时助他耕种,三弟兄先说自己大家出身,不会种田,请诸位帮忙,遇当官的事由我三人出头。土人因为一带河滩均是荒地,向无官粮,虽有几处好地方被当地土豪占去,人民生活太苦,田租也不甚多,只要勤苦耐劳,不先欠青,仍可勉强度日,只官差常来敲诈,应酬不到便加威吓,说要禀官充公,全都害怕,难得有这三个出头人,免去许多惊吓剥削,出点人力也所心愿,便商量好了轮流为他耕作,居然有大半年官差不曾上门,喜得那些土人把他当成了当地圣人。
哪知对方阴险狡诈,早和官差勾通一气,先放一步,到了第二年春天,忽然来了好几个官差,还带着各种刑具,其势汹汹,说此乃公地,充公之外还要补缴历年欠粮,吓得家家鸡飞狗跳,儿啼女号,偏又寻这三人不见。等到午后,众土人由提心吊胆激动悲愤,快要与官差拼命,老大、老二方始赶来,假装好人,代为分解,当然无钱不行。众人先当他是好人,平日无话不说,谁家有点积蓄他都知道,被这三个恶棍捞去十之八九。
有那平日过得好一点的,连粮种都被搜光。就这样,各人均以为那田从此便是自己所有,非但不恨,反倒感激。后见这三弟兄日常大酒肥肉,衣物也比众人讲究,平日专管闲事,为人作中,又无正业,有几个明白一点的渐生疑心,再见另外几家大户土豪所占同是滩田,差人并未登门,暗中细一打听,才知上了大当,心虽恨毒,无奈这三弟兄有文有武,从第二年起便作威作福,为他白费力气,还说种得不好,稍有不合就要禀官自首,将田交公,说完不出三日必有官差前来扰闹,老实点的忍气吞声,不敢反抗,坏人便与勾结一党,所种的田不多,享受最好,连那两家土豪都忌他三分。
平日威风已惯,老三以前是个武秀才,自称无敌,刚一出手,便被蛮牛打了个仰面朝天。和尚比他见过世面,知其只可欺压土人,无能为力,再一说了几句,本就一肚皮的气,跟着三房抽狸在对面山坡上打了一个不可开交,乃母为帮二媳妇也挨了几拳。平日自称孝母,当众出丑,再被那两个平日恨他冤家看出他三人只是一张嘴,遇到天灾照样挤在两廊人堆里面,一进大殿便被和尚赶出。想起前月想要敲诈和尚,上来说得天花乱坠,仿佛手到拿来,哪知庙中去了一趟便无下文,后听小和尚说,老和尚会做诗,与省城大官都是诗友,当地县官尊如上宾,刚一开口便被吓退。众人因老和尚难得下山还不相信,今日一见果然毫不买账,越发看轻,又嘲笑了几句。
张氏弟兄背后商量,越想越恨,觉着天上掉下来的肥肉,不吃到嘴已是冤枉,还要被人看轻,以后水退如何立足?老大始终不信这两少年是官老爷,想要试他一试,暗中勾结同党,告以阴谋,说来人中有一个大财主,许下极大心愿,救济穷苦,只要向其哀求,非但目前免却饥寒,还可发点小财。此人心肠最软,必须诉苦哀求才能打动,别的不说,人家散财救了我们,如何见面一个谢字都无?最好等他回来,跪在马前痛苦哀哭,包有好处。这不比吵闹,莫非向人叩头也要见怪?不可听和尚的话,错过发财机会。当时全被说动。那几个坏人再故意夹在众人中间将路口拦住,一面领头哭喊,表面哀求,实则依仗人多势众借此威吓,试验对方能力和心计老嫩。要是忠厚老实、心慈面软的富人、或是初出远门的纨绔子弟,立照方才心意发动恶念,将其包围恐吓,自己这三弟兄再装好人,将所有钱财粮食包揽过来,以便吞没,从中取利。如其真有来历,或是精明强干的义侠之士,大家向他跪拜哭求,至多讨厌,也不至于生出反感。彼时众人正奉和尚之命分往庙后搭棚铺草,业已离开殿廊,三地痞又做得暗,事前无人得知。刚将众人说动,一听那位贵客业已骑马回转,一听招呼,全部赶往山口,把路拦住,跪在泥水之中哭喊起来。那些坏人杂在人丛中呼啸助威,人虽只有三四百左右,突出不意,声势也颇惊人。
老和尚正在算计如何应付眼前局势,忽听前面哭喊喧哗,与那年粮官放赈不公、激发人民暴动光景相似,知道当地有几个著名的土棍,以张氏三弟兄为最厉害,又被自己说了几句,难免怀恨,想要报复,不禁大惊,忙率手下十多个僧徒暗带兵器赶将出去,打算相机行事。真要不妙,便将那几个为首土棍打倒再说,一面暗嘱僧徒,不见东偏院那两位施主受恶徒聚众要挟吃亏受气,或是得到我的暗号,便是受气吃亏也万不可轻易动手,边说边往外跑。还未走到山门,望见前面密跪了大片,将上山路口挡住,李善和同来村童正由半山上骑马走来,同时看出那七八个土棍有的带着随身刀棍钩竿,有的便将身边暗藏的牛耳尖刀偷偷拔出,吵得也最凶。看那意思,顶好激怒对方,稍一不合,便由预先埋伏的同党上前生事,以便敲诈挟制,用心阴毒。李善此时已是左右为难,辞色一软固要受欺受制,听凭恶人挟制侵吞;稍一强硬必要发生事变,中那恶人险谋毒计,不禁把多年未发的怒火激动出来,一声暗号,正要刚柔并用,双管齐下,仗着自己也有一二十个僧徒,都是精强力壮,有的还会一点武功,冷不防掩上前去,趁众土棍只将众人骗来、阴谋未发以前,将这为首几个恶人由人丛中拉将起来,丢向一旁,一面警告李善令其暂停,一面向众揭破好谋毒计,不令上当,并为地方上除此大害。
刚一发脚,猛瞥见一匹白马上坐一人,突由下面纵起,凌空飞来,正落在山门之外。
众人惊呼奔避中,同时又是一条人影箭一般由下纵上,落在照墙断基之上,转身便向众人发话。定睛一看,正是李、辛二人相继纵落。李善微笑把头~点便往旁边马房走去,二娃也从人丛中挤了过来,忙令僧徒回转,立定一听。原来李善正往上走,瞥见上面土人跪了一地,同声哭喊哀求,那两丈来宽的路口已被人跪满,路全堵住。二娃大声疾呼:
“你们快些躲开,让马过去!”不料那在前面挡路的多半坏人,闻言只装不听,反在暗中嘱咐身旁身后的人,越哭得可怜,对方才肯发出善心,非他开口不可放过。这时,马离上面崖口只两丈多远,恰是一片平的石崖。李善见二娃连呼不应,马性大烈,恐其强行冲过,刚把马勒住,想要开口,忽听身后大喝“且慢!”回头一看,正是辛良走到中途,望见李善骑马回转,重又赶来,近前匆匆说道:“这些土人必是受了恶人蛊惑,聚众要挟。二弟不知人情奸诈和恶人的用意,稍微退让,必要受欺,显得我们无用。如与好说,必不肯散,反易惹出事来。最好不要理他。好在我们的马能够纵高跳远,上下三四丈一跃即过,你千万不要开口,故意冷笑一声,径往他们头上越过便了。”
李善恐将人误伤,方一迟疑,辛良暗查前排数人假装哭喊,都是干号,见李善停马不进,好似为难,俱有得意之容。想起阻人为善全是这类土棍恶人,不禁大怒,知这两匹马曾经异人训练,善通人语,便朝马耳低声说道:“这些人将路拦住,不能过去,你可由他们头上纵过。但是内中十九都是忠厚老实的苦人,恶人不多,此时分辨不清善恶,千万留神,不可伤他。”那马最是猛烈性灵,见前面的路被许多人挡住,哭喊喧哗吵成一片,心早不耐,不是李善将马勒住,早已纵跃过去。本就两耳直竖,目光注定前面,四蹄抓地,马腿微曲,鬃毛倒竖,蓄势相待。辛良一路行来,和李善途中换过两次马,识得马性,两马动作也差不多,看出马已发威,相隔又近,照着马力,再高远一倍也能纵上,说到未句,见李善已照自己所说装出不快之容,忙喝:“二弟留意,马要纵了!”
同时拿着李善的手一拎马缰,跟手朝马股上又是轻轻一掌。
李善原本手疾眼快,也看出马在发威,耳听辛良又是这等说法,料知箭在弦上,非发不可,猛想起和尚前后之言,果然料着几分,心念一动,双方恰是不约而同,辛良左手才动,右手还未拍向马股,李善也正下手,将马缰一抖,那马立时一声低嘶,前腿一抬,后腿一登,立时四蹄腾空,一齐弯转,凌空而起,斜着身子,连马带人往上蹿去,一跃三四丈高远,由众人头上飞过。李善因听两耳风声,马起得急,惟恐万一踢伤了人,将马缰朝前一拎,又多蹿出丈许远近,连那照墙;日基也被越过,且喜未伤一人。迎面看见老和尚带了好些僧徒由内赶出,微笑把头一点,先往马房中走去,给了一两银子与香伙,令其好好照看。刚一回到山门,便见二娃赶过,请其回房,各自入内不提。
辛良等马纵起之后,见上面众人还在惊呼哗嘈,当马过时,并有两人用手中木棍回手想刺马腹,没有刺中,越发愤怒,立用一个黄鹄冲霄的身法,看准上面落脚之处,箭一般跟踪纵将上来,落在方才被风吹倒、还剩小半截残缺不全的墙基高处,轻轻落下,把手一挥,高声喝道:“诸位苦朋友,暂时请不要开口,听我一言。”众人先虽受人利用,起了贪心,毕竟人类总有天良,尤其当此患难生死之际,忽然救星天降,来了几个素不相识的外方人,雪中送炭,出了许多钱财,冒着大风雷雨,不顾性命危险抢买粮食回来,连那素来势利的庙中和尚均被感动,一同出力,这样好人哪里还有?佃不得都有几分感激之念。那些少数的土棍恶人不知心机白用,就是无事生风,出点花样,这班土人也决不会随他动手欺人。不过人都贪心,误信地痞恶人之言,想要多得好处,暂受愚弄而已。及听二娃大声呼喝让路,来人勒马不能上来,当时已想让开,有几个眼亮一点的看出前面几个坏人霸住路口不退,所说的话含有恶意,直把来人当着对头,手中并还持有方才做事业已放落的刀棍,心想:“人家一番好心,有话好说,开口求人的事,如何不放他过去?对方几个路过的客人就都有钱,身边也不会带有许多,这样大水,为何要说粮食不要,每人先发十两银子,要做好事便做彻底,否则早晚仍是饿死,不如现在送终等不近情理的话,不放人家过去。”越想越不对,不由生了疑心,正在互寻亲友低语:“事情不对,莫要上人的当。”
众地痞只看出对方果是老实无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由同来村童急喊让路,别无主意,不知对方既非放赈官吏,又非土豪大富,冒着奇险作此义举,无形中已得了人心,并非这班苦人平日怨恨的一类人物,自己又做得大过了火,无缘无故先将本相露出,所说不是恶言便是无赖。这班土人虽然忠厚,容易受欺,心意却极公道,暗中已在摇动。
刚想由为首诸人冲将下去,将其包围,非逼得他束手受制不可,刚由张三暗告同党,互相传知,打着如意算盘;忽然一股急风,连人带马己似一片白云由头上飘过,众人骤出意外,纷纷惊避,多被吓倒。跟着辛良再飞身纵上,才知这几个善人文武双全,每个均有一身惊人本领,哪里还敢再吵?经此一来,连众地痞也被镇住。张三用棍刺马时,瞥见辛良朝他冷笑,越发胆寒;还想移祸与人,将棍塞在身旁一个老实上人手中,左手牛耳尖刀也悄悄藏起,伏在人丛之中。
辛良是个老江湖,什么阵仗和坏人都见过不少,只装不见,料知内中地痞不止一人,冷笑一声,见众人停了喧哗,人跪泥水之中,忙转笑脸说道:“我们知道诸位苦朋友十九好人,快请起来,听我说话。”说罢,等众起立,从容说道:“我弟兄路过此地,遇见水灾,恰巧途中结了几个同伴彼此投机。先并不知水灾如此厉害,风雨将起以前,因听同伴高大哥说,我们当中又有一人带了一点金银,惟恐洪水来得太快,山上虽可避水,没有吃的,如何度日?因此我们冒着危险,由大风雨中去买粮食,总算大家命不该绝,机缘凑巧,中途救了几人,内一老者恰代人收买了许多粮食,本往别处贩卖,还未运走,便为洪水冲倒,快要淹死,被我们一位女同伴救起,无以为报,发了善心,因他代人做事,不是自己所有,照样按时价全数买下,钱还不曾付完,暂时欠账,仍由我们水退之后自行筹还。此粮足够五六百人三月之用,虽是专为大家苦朋友度日救命,我们决不拿走一粒,更不想由诸位身上得一丝酬报。但是我们还有两位主人,这三五日内人心不定,水势也看不出,任凭诸位吃饱,过去数日,只等这两位为首主人想好将来为诸位苦朋友的打算,便须照他所说行事,否则这粮还有许多均不在此,非我们自取不能到手,至多吃上半个月,诸位不能助人自救,我们便不管了。还有我们好心相助,并无恶意,方才诸位无故将我主人马头拦住,不放过来,聚众哭闹,是何原故?我也明知内有坏人作怪,要挟取利,诸位一时受愚,此是人太忠厚之故,我们决不为此难过。但这类损人而不利己的事以后万来不得,那几个坏人诸位本乡本上想必知道,也不必举发出来,我们对他仍和别位一样,只不再生恶念,便可无事。叫他自己凭着良心仔细想想。如能痛改前非,休说诸位本来相识,便我们也决不再究已往。好在我弟兄都不是受欺的人,方才我们主人的本领诸位想已看出几分,我虽比他差得大多,要凭方才蛊惑大家以怨报德、用阴谋害人害己的那几个,再加几十倍人数也休讨得便宜。如不信服,只管请他过来试上一试。”
众人闻言,越发敬畏,自知上了坏人的当,都有愧悔之意。有几个嘴快想讨好的也被辛良止住,正说:“患难之中,我们都和亲弟兄一样,彼此痛痒相关,应该互相扶助,不应再有嫌怨。说过拉倒,能够改过,我们便当他好人。方才我说了几句大话,已是不该,无须再提。等我们商量定当,再和诸位从长计议吧。”众人方在同声谢诺,欢声雷动。忽听有人冷笑道:“就这两句话还像是个人说的。”辛良先当众土人互相议论,说的不是自己;后来想起口音不对,像是西北诸省的人,但又耳生,想起方才蒙面女侠孙询所说,知道强敌所居相隔不远,心中一动,忙即留心察看,见那许多土人装束不一,衣服也有长短不同,但都粗衣布服,虽有三四个穿得整齐一点的,自从升火之后,湿衣多半烤了半干,有的随身并还带有衣服,业已换好,通体水湿的没有多少。看去都是满脸感激之容,看不出有外方人在内。越想那两句话越觉可疑,想要探询,又恐真有高人在旁,不论敌友,均不免被其轻笑,只得忍住。
想了想,故意笑道:“我已言尽于此,诸位有何见教,不妨对面一谈。如无话说,下面粮食业已运到半山,后面还有十几袋,一会便要到齐。本来想放半山破庙之内,照此时的天色恐还有雨。虽然这里地势比别处高得多,这样大的洪水事情难料,万一被山上流下来的雨水冲去,岂不可惜?取用一不方便,方才那几位运粮的双手举着粮袋由水里游来,人已疲劳。我意诸位仍请各来做事,合力同心,度此难关。再将年轻力壮的推出五六十人,先将半山上的粮食运到正殿佛像旁边堆起,让方才那二十多位稍微休息,一面由我们设法将那空船推离搁浅之处,改造芦棚,分出两人守候,作为以后救人运船之用。此船乃我们同伴孙侠女向人借来,当此大水,用处甚多,务望守船人和诸位暂时留意,莫被洪水冲走才好。”
说完暗查众人,仍是同声应诺,当时便选出五六十个壮汉,内有一人便是地痞之一张二,众人并未选他,自告奋勇,辛良虽不知他名字,但早看出他和用棍刺马的一个是一党,见内有两人想要开口,知要检举,忙即摇手止住,反令张二和另一动作轻健的土人领头搬运,暗令二娃暗中查看,便请众人散去,始终不曾看出别的异兆。为了那船关系重要,虽然搁浅,粮食运完便可设法落水。船已被石角撞破了些,恐蛮牛粗心,用力猛推,将其毁损,忙又匆匆赶去。途中察看,见运粮的人全肯出力,争先恐后,扛了两袋往上便跑。张二动作尤为轻快,指挥颇有条理,知其心生愧悔,借此讨好,便向他夸奖了几句,又向众人道了辛苦,便往山下驰去。
刚到山脚,便听左侧蛮牛高呼:“辛大爷,船开来了!”侧脸一看,那只粮船本是搁浅在相隔里许的暗滩之上,为了船行太急,彼时风狂浪猛,大雨倾盆下降,形势险恶,船上共只高、辛二人前后努力,冒着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向前急驰。不料当地是条崖沟,看去虽宽,刚崩落了大片土崖,隐藏水中,二人没有看出。又见形势越险,所装粮食大多,船中又装了好些雨水,还有里许来路,一见山计快到,用力大猛,一篙猛撑过去,同时又有一浪打来,将船头涌起好几尺,浪退之后船便搁浅,再不能前进。总算路旁不远是一斜坡,只得将粮袋往下搬运,去了小半仍是无用。恰巧雨势渐停,方命蛮牛回来喊人,由坡上再往外搬。来时发现船头还被尖石撞穿一洞,那一带地势较高,雨住之后水便小了一两尺,想要将船推浮水上并非容易,没想到往返片刻之间,船已将那两三丈长一段暗滩污泥渡过,并还连余留的土人一齐用船装来,上面还有十来包未运完的粮食,好生惊喜,便不再过去。转眼之间船到山脚,众人一齐跳上,内有两人满面喜容,方要开口,被蛮牛喝止,并说:“方才的事只你九人知道,谁也不许再对人说。”一面同了几个会水的土人跳下水去,下面垫好两条跳板和两枝长篙,连扛带拖把船推拉上来,放在离水两丈的路旁土凹之内,另在上面将锚钉好,系上粗绳。
辛良见他累得周身水汗交流,头上直冒热气,笑问:“高大哥,你把这船放得这高,莫非洪水还要大涨么?”蛮牛急道:“辛大爷你这样称呼真使人心中难受,叫我蛮牛多好。你也不看看天气,以为风雨一停水便能退了么?我虽看不知那样厉害,只天气不妙,大风一停必有大雨,却没想到别的。也是方才听说还有好些话要和李相公、辛大爷面谈。这雨转眼就来,如非这座小山还高,又是石根,便山上这许多人能否保全都是难说,如何能够大意呢?这船是全山数百人和左近许多灾民的命根子,非格外小心不可。我本想将它翻转,又恐万一真个水到这里回原不易。我们走吧。”辛良笑说:“你还是将它翻转的好,否则山上洪水下来,不是冲跑便是装满雨水,岂不讨厌?”蛮牛忙道:“我真蠢牛,只想了一面,忘记上面下来的雨水。诸位大哥再辛苦一会吧。”一面同了土人将船底翻转朝天,一面口中急呼:“还不上去告诉他们,那座破庙庙墙坚厚,地势又好,暂时还不妨事。那粮如未运完,分开两起存放也行。大雨转眼就到。那些粮袋已有裂口,一不小心便要损失。此时性命关头,粮食比银子还贵,千万看住它们,不许糟蹋。”
辛良本想上前相助,见他辞色惶急,觉着风势已止,抬头一看,天已成了一片昏黑,光景甚暗,但又不是入夜光景,只见湿云笼罩,天低得快要接到水面,对面那几处土坡已被愁云暗雾遮避,微闻悲哭之声,却看不见人的影子。稍一窥望,蛮牛已将船翻倒,立起忽然失惊,口中“噫”了一声,急呼:“辛大爷你还不走,我有一点要紧事,去去就来。”说罢扛起两块跳板,如飞往山下跑去。辛良方要追问,忽听西北方雷声隆隆隐隐传来,但看不见一线电光,跟着便听众人惊呼,蛮牛人已跑到山脚,转面又急呼了一声“快走”,便往水中蹿去,知其赶往对面接那陈玉全家,只得同了土人往山上跑去。
到了半山,众人已将粮袋运上去一大半,本来还想搬运,好似有什警觉,连那刚下来的人也一齐转身,一路惊呼往上跑去。张二同了两人正在存放余粮,将存粮的殿房封闭,并用石头木料将门堵塞。刚刚事完,转身要走,一见辛良便喊:“老爷还不快走,这样大雨和天漏一般,一个不巧,被那大股天水冲将下来,凶多吉少,不死也必受伤。听说当初这两座破庙盖得本极坚固,便是十年前一场大雨将它冲坏。小人看出形势凶险,没有请示,擅作主意,外面的已催他们全数运了上去,还有小半仍放原处,以防万一。如当小人欺心骗人,所说不实,少时雨来就知道厉害了。”说时神情甚是惶急,并恐辛良疑他,忙着表白。辛良已觉着一股凉气自空下压,另外几个土人已先转身走去,忙答:
“你说得有理,我也是这样心思。天气甚凉,大家都是湿衣,快到上面再说吧。”张二闻言好生高兴,笑答:“诸位恩公大老爷拼性命忙了这多时,都是为了我们灾民,这算什么。”
二人原是边说边往上跑。刚刚踏上崖顶,便听西北方空中轰轰发发之声,宛如千军万马呼哨呐喊、凌空奔驰而来,心方一惊,跟着大股冷气迎面扑来,又不是风,偏逼得人气都难透。同时空中异声已由远而近,眼前倏地一暗,宛如深夜。张二冷得周身发抖,一眼望见庙前三座芦棚已和尖顶的伞一样搭盖定当,中心火已生起,四边高只三尺,下面用木料土砖所搭的底却有四尺多高,内里火光熊熊,坐满难民,一阵阵的麦饭香味迎面飘来。当中一座茅草之外还有几片油布,比较最大,忙即钻了进去。辛良也往庙中急驰,路过时看了一眼,见那许多灾民都在念佛,有的正在饮食,十九面有愁容。那棚盖得极巧,当中高起,四面低垂,各借庙前山石大树挡着西北风雨,虽然四面透风,到底不是冬天,又有那大一锅灶,足可免却饥寒。早就听说老和尚的指教,并命徒弟从旁相助,暗中称赞,耳听众人均催:“老爷快回庙来,这场雨不是大得厉害,便是冷得死人。一个不巧中了寒毒,休想活命。”
辛良笑诺转身,方觉众人胆小,那么厉害的黄河急流尚被我们横渡过来,还怕什么风雨?心中好笑。刚到山门,便听空中异声潮涌,飞驰而来;急跟着哗的一声巨震,那箭一般的雨点又急又密业已当头打到,当时冷气攻心。连山带水一齐震撼怒吼起来,只听哗哗发发轰轰洪洪,晃眼合成一片极强烈的狂潮,声势猛烈,比起初来时所见更加十倍,那奇寒之气更一股接一股越来越厉害,逼得人气透不转,周身冰凉,冷得乱抖。辛良总算见机纵身得快,只面上被雨打中了几点,觉着冰针一样又辣又痛,才知厉害。到了无雨之处,略一缓气,一看殿上灯已点起,小和尚正拿着一柄雨伞高呼“辛相公”,似要迎出。
辛良笑说:“无须。”忙即提气轻身,接连两纵便到殿廊。小和尚笑说:“施主老爷本事真大。方才那叫二娃的小施主被人搀回,说要变天,师父正在东小院谈天,闻报出看天色,说此是天山那面来的雪风,到了空中化为冷雨,本地人叫它天漏,来势猛恶,寒毒之气甚重。听说二位施主还在山下,命我拿伞来接,那位高施主呢?”辛良笑答:
“难为你了,高施主现往对面坡上救人,想也快来。他水性好,人也强健。你年纪小,受不住那寒气,请代谢你师父,回房去吧。”小和尚笑说:“师父怕冷,业已回房,明日见面如问,便说我由半山把施主接回来可好?”辛良含笑点头。小和尚送到东小院方始回转。
李善和三小孩正在担心,房中灯已点起,见他赶进,人已冻得声音都颤,忙将事前烤干的衣服连同浴盆一齐办好,忙着代他脱下湿衣,相助沐浴,把衣换好,吃了杯热水。
李善方说:“辛兄,今日我只坐享现成,真个惭愧,连想救一个人也未办到,高兄怎还未来?最使人不安的是那位孙侠女,孤身少女,如此仗义,如今四面洪水,方才听说这场雨又冷得厉害,她随身只有一个小包裹,不知何处栖身?听说你已与她见面,还有来此之意,是真的么?”辛良刚一点头,李善接口又问:“这东小院共是两正一厢,方才已和老和尚说好,我有一位姊妹尚在途中,须要赶来。这冷的天气,又是洪水大雨,天色如此阴晦,不知孙侠女能否寻来?”还待往下说时,忽听门外有人低声笑道:“你如真个想她,哪有不来之理?”李、辛二人也未听清说话的是男是女,开门赶出一看,哪有人影?听出语意决非外人,外面实在冷极,只得回转重问辛良遇见女侠孙询之事。
原来辛良同了高蛮牛拿着那根金链条,在雨未降以前赶往镇上一看,人都乱在一起,抢着收拾东西。往相隔不远的小河赶去,那里还停有三只小船,人已坐满,还在抢上,船家贪利,还不肯开,拥挤争吵,乱作一堆。所带都是银钱衣服细软之物,船小人多,就带吃的也是现成蒸馍锅饼之类,带着整包粮食的才一二人。船家恐占地方,还不许上去。最可气是这些逃难的都是镇上开店和有钱人家,自己逃难,每家均有一二人留守,将门紧闭,衣物粮食都有,就是不卖,也不开门。好容易寻到一家粮店,粮早被人用光,只有两个店伙守在店内。
总算蛮牛会说话,再三和他商量打听,勉强搜括出几十斤麦粉和一些糠,由辛良把钱付了。后将店伙拉在一旁,再三说话,打听何处有粮;并说:“洪水就到,你两个为人守家,和我蛮牛一样,平日为人家淌尽汗水,还要受他打骂,到了危急关头,他们各自带了妻儿老小全家避水逃走,你两个连自在去寻生路都办不到,还要为他看家,岂非呆子?我也晓得他们都是面甜心苦、口蜜腹剑,专骗我们苦人。用到你时说得天花乱坠,不用一脚踢开,还要骂你八代。我料他们走时自己想逃性命,又不舍得这片产业,只顾他的田财店铺,哪管旁人死活?还想人家都出死力,定必许有好些心愿。事完之后,非但说了不算,还要挑东挑西,不是吃用太好,便是丢了什么东西,借题目连吵带骂,使你无法开口,以前所许好处算是折过,良心坏一点的还要反打一耙,要你赔还。再要平安渡过,便说对方吃饭不做事,已占了不少便宜还有什么话说,却不想想人性命都是一样,他们不过有了几个造孽钱,便样样占权,莫非穷人就不要性命?”
“我早把他们看透,你代他出死力,决得不到好处,何如帮着我们做点好事,将粮办来,索性和我们一起,多救一点苦人。水如不来,你这粮店就是金字招牌白送于人,也无一人肯要。你看这样狂风暴雨,大水非来不可,不早打主意,白送性命,岂不冤枉?
我们也不勉强你离开你主人。水如不来,愿意做他伙计,你再回店;否则,乘这大水未到以前,先帮我们将粮买来,同往小山避难。他这店如被水冲去,你想做事也办不到。
否则水退回来也是一样。我们为首的人最是义气,你看他肯拿自己的钱,还冒了风雨危险出此死力,便是真凭实据,跟了他走,不问水退不退,都比你们做这事好。我们带有不少金银,这样大水,那囤粮的人决带不走,这一带人又太苦,卖是无人要,只顾逃命要紧,到了无水之处必要钱用,当然在逃走以前多得一个是一个。除非水已平定,不再上涨,价决不贵。我这根金链条有五六两重,足可换得二三百担粮食,此时赶去或者还来得及。前年我被恶人驱逐,在陈玉家中住了几个月,道路虽熟,谁家有粮却不知道。你看几句话的工夫,水已一二尺深,再不赶去就来不及了。”
店伙一名卫强,一名刘三晃,是个短小精悍的少年,闻言全被感动,便说:“此地离城太远,虽有几家存粮大户,每年两三次,均是收了苦人的粮,等好价钱,运往别处贩卖。他们都有粮仓,天明前才接到警报,因此粮食虽未拿走,但是此地地势看去好些小山左近便是黄河旧道,这里更是新;日两河相隔最近之处,平日除你们来的小山外,好些地方比河还低,只当中隔着一道河堤。他们全都想到所有粮仓都集在几处高地,最多的一处是杨柳洼旁半山之上,离此最远。再说为首主人是几位最厉害的恶霸,武艺既好,又养有不少打手。遇到这样天灾,照例是把他那粮食外围的石堡封闭,铁桶一般,等到水灾过去,各地缺粮之时,哪里价钱好,运往那里去卖,本地人休说分他一粒,给多少钱也是无用。你要带得钱多,还要被他抢去,反说你是土匪,来路不明。再说他那里地势最高,也不会被水所淹。此外还有两家最大的地主,一家姓贾,全家信佛,和庙中老和尚最好,人已逃往山上。另一家姓门的、粮比他多,昨日恰巧来了两个客人,将粮收去。刚天明时听说黄河发水,恐不好运,想退下一半,卖主没有答应,业已冒险运走,三大船还剩两船,方才听说不曾运完,内中一个老客,也是代人做事,人都叫他郝老,最是精明,因气门家不过,先想将剩下的粮运来店中暂存,一看地势不对,门家话又气人,走时曾有情愿途中翻船,或是送掉,也不便宜门家。曾对我说:‘为想平安,只有人要,多少都卖。’偏是这里太穷,和尚又怕出事,明知水后缺粮,不敢收买,气得他跳脚大骂,说:‘这里人都不是东西。’门家又催快搬,只得运了回去。刚走不到两个时辰,你们来时,他两只小船还未开走,听集上苦力说,他已将余粮存了好几百包,没有装走,门家还说暂存无妨。这样年景丢下不管,气得他跳脚乱骂。如将此人寻到,也许有望。”
这时外面稍低之处水深已三四尺。四人原是边说边往前赶。因当地还有一列土崖,四人正由崖上急驰,往三里外双门村赶去,快要到达,遥望脚底小河水已平岸,空中雷电交鸣,大雨如注,四面水雾昏茫,什么也看不见。走着走着,忽听轰轰发发之声,猛一回顾,就这转眼之间河水业已上岸。那一带地势较低,平地水深丈许。店伙忽说:
“我们糟了,我们来迟了一步,这里虽然有路,双门村地势较高,村前一带水深过人,如何过去?就将粮米换到,也拿不走。”蛮牛心里一急,正说:“山上那许多苦朋友,我们自己还有好几个,大水一起,无处寻找食物,岂不有好些人要饿死?”一面询问途向,想要游水过去。辛良后悔未将那马骑来,否则只要寻到地方,多少也可带点粮食回去。正想和蛮牛商量,回庙将两匹马一齐带来,忽听烟雾之中有一少女高呼“辛兄”,定睛一看,前面一只小船上面四人一马,船上并有油篷。为了船小,前面那马伏卧船头,一个青衣少女骑在马上,马腹旁并还卧倒一个老头,渐由狂风暴雨水烟迷茫中现出全身,连人带马均似落汤鸡一般。那狂风大雨打在船篷之上,水和瀑布一样四下飞泻,声如雷鼓,空中电闪再一个跟着一个,眼前微微一亮,便是震天价一个霹雷打将下来,震得天摇地动,双耳皆聋。那撑船的是个十六七岁的青布包头的少女和一个同年纪的幼童,双篙并举,刺水如飞,来势甚急,动作十分轻健,晃眼冲到土崖旁边。水势一涨,相隔崖顶已只数尺,辛良定睛一看,首先认出那骑马的来历,不觉喜出望外。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