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中的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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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秘道的秘密

秘道的入口,在坟场旁一大片煤渣子山堆的边缘下,用一个还没有开始溶化的大雪人做掩护,雪人有一个圆圆的头,还有两个小煤球做成的黑眼睛,在黑暗中看来,还可爱得很,甚至还有点像是个无锡的泥娃娃。

老詹很得意的说:“这是我叫我五个孙子和我煤场里那些小工的家眷连夜堆出来的,因为堆的瓷实,所以雪才没有溶。”

把雪人的屁股铲掉一大半,秘道的入口就露出来了。

老詹又解释。

“反正天气已经开始要暖起来了,不管多大的雪人忽然在一夜间不见,也不会有人注意。”

雪人的屁股下面坐着的是一块青石板,移开青石板,才能看见真正的入口。

看起来那虽然只不过是个黑洞而已,可是这个黑洞,牧羊儿已经觉得很满意了。

这个老詹实在是个老奸,就凭他设计这个秘道的入口,就已经够资格问人要一千两金叶子和一个长腿的年轻女孩。

连牧羊儿都不能不承认这一点,老詹当然更不可不夸耀一下自己。

“这堆煤渣子后面,就是这次韦大人临时设定的法场,所以我挖的这条地道并不长,经过了这件事之后,这条地道也没有用了,所以我挖的也不深。”

他一定要先把自己的功劳用一种很谦虚的方法说出来,才能让人更加深对他的印象。

“这条地道虽然又浅又短,可是我的马车还没有转过头,你就已经到了你要到的地方了。”老詹说:“而且一定能看到你想看的事。”

他还要强调一点,最重要的一点。

“一刀砍下,人头落地,韦大人退,监斩官退,刽子手退,护卫退,大家都退走了,这里又变成了一个连兔子都不来拉屎的煤球场,只剩下我这个爹爹不疼姥姥不爱的小总管还待在这里,到了那时候,你说你要三更走,我还能留你到四更吗?”

这些话听起来真过瘾。

老詹愈说愈过瘾,牧羊儿愈听愈高兴,忽然又从身上掏出了一叠金叶子,用两只像鸡爪一样的小手,恭恭敬敬的捧到老詹面前。

老詹反而有点狐疑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我只不过佩服你,我这一辈子也没有想到我会碰到你这么一位精明老练的人,这一点金子,只不过表示我一点点敬意而已。”

别人的敬意可以不接受,金子却是很难拒绝的,只不过老奸巨猾如詹管事,还是难免有点过虑。

“那个小长腿呢?”

“她还在车上。”牧羊儿说:“我下地道,你老人家就上车。”

老詹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想不笑都不行,牧羊儿只不过又问了他一句。

“地道下面没有问题吧?”

“当然没有。”老詹指天起誓:“如果有一点问题,你操我祖宗。”

所以牧羊儿就下了地道,老詹就上了车,他在想,想到了那个长腿细腰的小女孩,一上车,就等于上了天。

他听说过,有很多女人都可以将男人带入天堂般的极乐之境,尤其是有这么样一双长腿的女人。

现在他只想看看她的脸。

他没有看到她的脸,永远都看不见了,因为他一上车,这双他一心渴望着的长腿已绞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绞入了地狱。

午时已过。

所有的卫士都已验明正身,绝没有一个冒名顶替的人。

法场上一片肃静,除了羊皮靴踩到煤渣子时发出的脚步声外,完全听不见别的声音。

监斩官绕着法场查了三遍,只有第一次经过那个已经被封闭的砖窑时曾经停顿了一下,其余的时候都走得很快。

但是韦好客确信这附近只要有一点可疑之处,都绝对逃不过他那双其中也不知累积了多少智慧和经验的锐眼。

现在他已经坐了下来,坐在那张特地为他准备的交椅上。

卫士们虽然都认不出这位监斩官是谁,但是每个人都被他那种慑人的气势所夺,这些也曾身经百战出生入死过的健汉,竟没有一个敢大声呼吸的。

只有韦好客压低声音问:“怎么样?”

监斩官眼中凶猛四射,一张瘦骨冰冰的脸上却全无表情,只冷冷的说了句:“现在你已经可以将人犯解来了。”

丁宁挺胸、抬头,在前后八名卫士的护守下,大步走入了法场。

他已下定决心,绝不让心里的情感流露到脸上,绝不让任何人在他临死前看到他的愤怒和悲伤。

他还年轻,还有很多事要去做,就这么样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实在死得太冤。

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死定了。

自从他发现韦好客用来绑住他的绳子是用金丝缠绞之后,就知道自己死定了。而且是死在他一直以为会救他的朋友手上。

——这是种多么大的讽刺。

可是既然要死了,就得死得光荣,死得骄傲,就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

所以他走入法场时,他的神情和态度就像是走入他自己的客厅一样。

可是一直冷如刀锋青如磐石的监斩官看到他时,眼睛里却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甚至连姜断弦都注意到了。

姜断弦恰巧就在这一刹那间走进了法场。

姜断弦穿一件紧身密扣的灰布衣服,颜色的深重几乎已接近黑色。

这是他们这一行在执刑时传统的衣着,无论什么样的人穿上这种衣服,都会给人一种阴沉肃杀的感觉,干这一行的人也很明了别人对他的感觉,所以一向都很少跟别人亲近。

姜断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无论他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有一种被孤立被遗弃的感觉,只有在法场上,在钢刀砍落的那一瞬间,他才能得到解脱。

他走上法场时,监斩官正在验明丁宁的正身。

姜断弦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因为他看到这位监斩官时,眼中也露出种极奇怪的表情,几乎和监斩官看到丁宁时的表情完全一样。

他脑中忽然展现出一卷曾经看过的资料,有关这位监斩官的资料,资料上记载的并不详细,像这么样一个人,身世当然是极秘密的,所做的事,当然也需要绝对保密。

在这种情况下,有关他的资料当然不会详尽,姜断弦可以确定的。

这个人的姓名谁也不知道,就连少数几个极有资格的消息灵通人士,也只知道他一个秘密的代号。

——风眼。

风眼的意思,就是风的起源处,当风向外吹的时候,到处都有风在吹,只有风眼里反而没有风。

所以无论任何地方有他坐镇,都会变得平静安稳,外面的风雨绝对吹不到里面来,因为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风眼”。

如果要在江湖高手中列举二十个最可怕的人,这个人一定是其中之一,如果列举十个最可怕的人,这个人也可能是其中之一。

姜断弦确信这一点,所以他曾经告诫过自己,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要和这个人正面交锋。

今天他们虽然已经正面相遇了,却是站在同一边的,绝不会有任何冲突。

在这种情况下,姜断弦看到他的时候,神色为什么会那么奇特。

是不是因为他从未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这个人,就正如这位监斩官也从未想到在这里会看到丁宁,所以两个人眼中才会露出同样的表情。

知道了这位监斩官的身份之后,姜断弦心里又有了一点疑问,法场的防卫虽然很严密,甚至可以说密不透风,可是姜断弦却已经觉得有人在暗中潜伏,潜伏在某一个极隐秘之处。

这是一种接近野兽般的第五感告诉他的,以风眼昔日的成绩和经验当然也应该和他同样有这种感觉。

可是风眼却好像完全没有觉察到。

——这是他的疏忽?还是他故意留下的陷阱。

从丁宁的背影,姜断弦已经可以看出他的体力还很衰弱,功力也绝对没有复原。

经过了那么长久的痛苦折磨后,要复原当然需要一段时间。

以他现在的体力,就算有人松掉他的绳绑,他也绝对没有法子逃出去的。

不管以前的丁宁是个多么可怕的刀手,现在恐怕连三两个卫士就可以制他于死命。

有这位监斩官在法场上,也没有人能把他救走。

这时候丁宁已经转过身面对着他,眼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轻视之意,姜断弦当然明白他心里的想法,却假装看不出。

两个人冷冷的互相凝视着,过了很久,丁宁才开口,声音里也带着同样的轻视和讥诮。

“彭先生,这一次你总算如愿以偿。”丁宁说:“这一次我好像已必将死在你的刀下。”

“是的。”姜断弦的脸上毫无表情:“好像是这样子的。”

“不管怎么样,能死在你的刀下,也算我平生一快。”丁宁淡淡的说:“那至少总比被一个厨子用菜刀砍死的好。”

姜断弦好像还是完全听不出他话中的讥刺,只告诉他:“无论你要说什么都无妨,我一定会等到你的话说完了才出手。”

丁宁笑了:“这是不是你对我的恩惠?”

姜断弦居然承认:“是的,这的确是件恩惠,我一向很少如此待人。”他的神情冷酷而严肃:“我一生从来不愿施恩给别人。”

丁宁忽然问:“如果你欠别人的呢?你还不还?”

姜断弦沉默。

有些话根本不必回答,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复。

“你既然不愿别人欠你,当然也不愿意欠人,对于这一点,我一直深信不疑。”丁宁说:“所以我现在才会要求一件事,就正如我也曾经答应过你的要求,为你做过一件事。”

“你要我做什么?”

“我知道犯人受刑,都要跪下,可是我要你为我破例一次。”

丁宁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无论死活,我都不愿跪下。”他说:“要死我也要站着死。”

姜断弦本来已经很阴暗的脸上,仿佛又多了重阴霾,过了很久才能开口说话,只说了三个字:“我无权。”

“我知道你无权做此决定,不管你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此时此刻,你只不过是个刽子手而已,除了挥刀杀人之外,无权做任何决定。”

这一次丁宁的话中并没有讥诮之意,只不过在述说一件事实,姜断弦眼中反而有了一抹极难觉察的痛苦之色,仿佛有尖针刺心。

“所以我刚才已经问过监斩官,他已经把这件事授权于你。”丁宁盯着姜断弦:“我相信你并不一定要杀一个跪着的人,也不一定要我跪着才肯挥刀。”

他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期望:“这是我最后的要求。”

“我相信你一定会答应的。”

姜断弦没有回答这句话,目光忽然越过了丁宁的肩,直视那位监斩官。

“风眼”的厉眼也正在直视着他。

两个人都已明白对方对自己的了解也和自己对他的了解同样深刻。

先说话的是监斩官:“刑部总执事姜断弦,五十四岁,祖籍大名府,寄籍西皇城,接受大小差使一向称职,现官从五品,领御前带刀护冲缺。”他问姜断弦:“对不对?”

“对。”

“这是你在官方的履历,我对你这个人知道的当然还要多一点。”

“哦?”

“我们好像还曾经见过一次。”

“是的。”姜断弦终于说:“七年前,我们曾经在巴山的回风山庄舞柳阁见过一次。”

监斩官眼中露出一股冷酷惨厉的笑意:“想不到你对这件事也记得这么清楚。”

姜断弦眼中也有同样的笑意。

“想不到那一次你已经注意到我。”

“那一次你一出现在人丛中,我就已注意到你,而且很快就认出了你的来历。”监斩官说:“我相信你一定也很快就认出了我。”

“怎见得?”

“因为那一次你本来是要去对付顾道人的,你好像决心不让他接掌巴山的门户,可是你看见我之后,很快的就从人丛中消失了。”

姜断弦阴沉沉的笑了笑。

“不错,我的确是因为认出了你才退走的,因为我没有对付你的把握。”姜断弦说:“我也不想结下你这样的大敌强仇。”

“我明白你的意思。”监斩官说:“站在你敌对的一方,也同样不是件愉快的事。”

“我承认。”

“幸好我们今天是站在同一边的。”监斩官说:“做你的朋友实在比做你的对头愉快多了。”

“是的,我的看法也一样。”

姜断弦冷冷的看着这位监斩官,用一种出奇冷淡的声音说:“只可惜我们永远不会是朋友。”

金樽已将饮尽,慕容秋水也已有了几分酒意,带着微笑向韦好客举杯。

“韦先生,我算的事是不是全部算对了,你是不是应该敬我一杯?”

韦好客没有敬他的酒,眼中却有了敬意。

慕容秋水大笑:“我知道你是佩服我的,因为你根本就不能不佩服我,连我都不能不佩服我自己。”

他得意不是没有理由的。

“我算准风眼和姜断弦是天生的对头,我也算准了丁宁一定不肯跪下来挨刀。”他问韦好客:“你看我是不是都算准了?”

——丁宁一定要站着死,他的尸首送回去时,他的亲人朋友才会认为他是被姜断弦刺杀的,而不是授命执刑。

这其中当然有很大的分别,没有人会找一个执刑的刽子手报仇。

站着死和跪着死当然也有很大的分别,从刀锋砍入的方向和伤口的角度上都可以看得出来。

慕容秋水的确把这个计划中每一个细节都算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空闲的时候太多,所以才会有那么缜密的思想。

不管怎么样,韦好客对他实在是不能不佩服,却故意装得冷淡的说:“你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哪件事?”

“你算准花景因梦今天一定会来,所以才特地把风眼找来对付她。”

“不错。”慕容秋水说:“没有人能比风眼更了解因梦,除了他之外,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对付这个难缠的女人了,老实说连我都对付不了她。”

慕容叹着气说:“我简直有点怕她。”

韦好客问慕容:“你是不是也说过如果因梦要来谁也阻止不了?如果她来了谁也找不到?”

“是的。”慕容说:“可是只要她一来,就逃不过风眼的掌心;就算天下没有别人能够找到她的行踪,风眼还是可以找得到。”

“如果你说得没错,你就错了。”

这是句很难听得懂的话,所以韦好客又解释:“你算准她要来的,只要她一来,风眼就会知道,可是风眼根本没有发现她的踪影,可见她根本没有来,所以你就错了。”

他居然还要补充:“如果她来了而没有被风眼发现,你也一样错了。”

慕容秋水忽然像得了急病一样,开始呻吟了起来,而且双手抱住脑袋,好像头痛得要命。

这倒并不完全是假装出来的,听到韦好客这些话还能够不头痛的人实在不多。

这些话说的简直像绕口令。

“韦先生,我错了,我承认我错了,你能不能饶了我,能不能不要让我再头痛?”

韦好客的确是个让人头痛的人,慕容真的对他很头痛,可是和现在刚出现的一个人比起来,韦好客只不过是个乖宝宝而已。

这个人当然就是花景因梦。

她没有去法场,却出现在这里,忽然间就像是一个白色幽灵出现了。

刀出鞘。

乌亮的刀锋,漆黑的刀柄,刀环上没有系血红的刀衣,虽然缺少了一股威风和标劲,却多了一股沉重的肃杀之意。

姜断弦反把握刀,正视丁宁。

丁宁并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姜断弦双臂环抱,刀锋平举向外,法场上声息不闻,连风声都仿佛也已和人的呼吸一起停止。

春寒料峭,无风时比有风时更冷,姜断弦的眼睛像是钉子,盯住了丁宁,声音也像是钉子,如敲钉入石般说出了三个字。

“请转身。”

一转身刀锋就要推出,一转身人头就要落地,一转身间,就是永恒。

丁宁没有转身,他并不怕面对死亡,只不过他还要问姜断弦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我转身?”丁宁问:“难道你面对着我就不敢杀我?”

姜断弦再次沉默。

受命执行,犯人面朝天廷下跪,刽子手手起刀落,眼见人头滚地,心里非但毫无歉疚,甚至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对他来说这种事只不过是件必须执行的任务,一种谋生的职业和技能而已,就好像一个屠夫每天都要宰杀猪犬牛羊一样。

高手相争,决生死胜负于刹那之间。凭一时之意气,仗三尺之青锋,胜者生,败者死.生荣死悲俱无怨言。

眼看着对方死于刀下,心里或许会有一点兔死狐悲的伤感,但是很快就会被胜利的光荣和刺激所替代,有时候甚至还会有一点残暴的快感。

这种感觉也是无法避免的,这本来就是人类本性中“恶”的一面。

对江湖中人说来,一剑单骑,快意恩仇,无求于人,无愧于心,就是真正的男儿本色。

可是要你去杀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种事是大多数人都做不出的。

就算这个人是你非杀不可的人,和你有数不清的新仇旧恨,在他眼睁睁的看着你,毫无逃避挣扎反抗的余地时,你怎么能动你的刀?

姜断弦沉默。

他沉默,只不过说他既没有言语,也没有出声,并不是说他没有动。

他的动作根本不需要言语,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尤其是在他动刀的时候。

他的刀挥出时,非但无声,甚至无形无影。

非但无声无形无影,而且无命。

——一刀在手,对方的性命已经危如悬丝,一刀挥出,哪里还有命在。

现在姜断弦已经动了他的刀。

这时候正是三月十五的午时三刻。

春雪初落,天气晴朗而干冷,这一天真是杀人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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