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中的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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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杀人者

姜断弦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也已经明白就在影子说出这一句话的同一刹那,他的生死已在瞬息间。

他没有想错。

就在这时候,一柄杀人的长剑已经刺向他左背肩胛下一寸三分处,在瞬息间就可以从他的后背直透心脏。只要他的反应慢一点,就必将死在这一剑之下。

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这个影子所吸引了,竟完全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等到他听见这个杀人者最后一响脚步声时,他的背脊已经能感觉到剑锋上的寒气和杀气。

他没有死。

一个自己也曾杀人无算的人,对这种感觉的反应总是特别敏锐的。

姜断弦这一生中曾经杀过多少人?

他对一件杀人利器的反应之敏锐,甚至远比一个处女的私处对男人的反应更强烈。

就在这生死呼吸的一刹那间,他的脚尖已转“扭马”之式,腰低拧,身转旋。右手已抽出长刀,反把握刀柄,顺势斜推,刀锋的寒光就已没入这个杀人者的腰。

没有人能形容他身子轮转时所发动的那种力量,也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招变化的巧妙。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速度。

力量就是速度,速度就是力量,也是生死胜负之间的关键。姜断弦这无懈可击的一刀挥出时,就已经决定了他自己和这个杀人者之间的胜负生死。

只可惜他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在他听到这个杀人者的最后一响脚步声时,就几乎已经可以算出这个人的身高和体重,以他身经百战后所累积的丰富经验,要从一个人的脚步声中算出这一点来并不困难。

想不到这一次他居然算错了,这个杀人者居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在一个杀人者刺出他致命一击的时候,他的精气都已贯注在招式间,脚下就难免浊重。

姜断弦深知这一点,他的判断一向非常准确,否则他已经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

可是他再也想不到,这个杀人者竟是一个娇小的女人和一个断腿的侏儒。

田灵子是个非常好看的女人,身体的每一部分都长得非常匀称,只不过比别的人都小了一号而已。

牧羊儿比她更小,是个天生畸形的侏儒,而且还少了一条腿。

所以他们两个人的体重加在一起,刚好和一个正常人的重量差不多。如果牧羊儿骑在田灵子的肩上,两个人加起来的高度也和一个正常人没什么分别。

这一点牧羊儿精密计算过,要刺杀一个像姜断弦这样的高手,每一个细节都不能不计算得很精确。

他的目的就是要姜断弦算错。

田灵子的腰柔软如蛇,蛇一样的吞没了姜断弦的刀锋。刀光没,等到刀光再出现时,已经到了田灵子的腰后。

他的身子已经翻飞而出,凌空一丈。腰肢上突然喷出了一股血树,转瞬间就飞花般散开,化成了漫天血花血雨飞落。

血光散动间已经有一条幽灵般的血影向姜断弦飞扑过来,带动着一条火蛇般的长鞭,卷向姜断弦的咽喉。

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击,因为它完全出乎姜断弦意料之外。

血雨飘落时,田灵子也落到地上,可是她那不知诱惑过多少男人的躯体,已经断成两截。

——刀光没,刀锋过,她的人还可以飞起来,飞起一丈余,直到落在地上后才断成两截。

这是什么样的刀法?

这时候血红的大蛇已经卷上了姜断弦的咽喉,再以鞭梢反卷打姜断弦的眼。

这一招实在比毒蛇还毒,姜断弦对付这一鞭的方法,也是牧羊儿永远想不到的。

他忽然低头,用他的嘴咬住了往他咽喉上缠过来的鞭,他的手也同时抬起,用他手中的刀柄握住了鞭梢。

这不是刀法,天下所有的刀法中都没有这一招。

这一招是他的智慧、经验、体能和应变力混合成的精粹。

最重要的一点,当然还是速度,没有看见他出手的人,绝对无法想像得到他的速度。

但是牧羊儿的反应也不慢,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他已经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判断,而且下了决定。

——他决定“放弃”,放弃他的鞭,放弃他身边唯一能保护他的武器。

鞭撒手,他的人凌空翻身,翻出七尺,力已将尽,他已断了一条腿,身法的变化,当然不会像以前那么方便。

幸好他还有一条腿,他就用这条腿用力点影子的肩,然后再次凌空翻身,藉着这一股力穿了出去。

夜色已临,这个残缺矮小的人,很快就像鬼魅一样没入黑暗中。

姜断弦转腕挥刀,刀风如啸,刀上的血珠一连串洒落。

——附近的人家有没有风铃被振动?

姜断弦慢慢的转过身,面对一直站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的影子。

“你为什么还没有走?”他问影子。

“我为什么要走?”影子说:“你刚才出手那一刀,我这一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第二次了,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走的。”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

“大概有一点知道。”影子说:“我又不想杀你,你怎么会杀我?”

姜断弦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一直等到眼中的冷意在渐渐消失时,才叹了口气。

“不错,你的确不想杀我。”

他不能不承认,在他刚才拧身出刀斩断人腰时,影子也有机会斩断他的腰,在牧羊儿的长鞭卷住他脖子时,影子的机会更好。

从影子的眼神与沉静中,姜断弦当然可以看出他无疑也是个一流高手。

姜断弦实在无法想像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防备他。

影子在微笑,仿佛已看穿了他心里在想什么,所以替他解释:“在刚才那一瞬间,你好像根本已经忘了这里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影子说:“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个影子而已。”

他笑得很愉快:“我想你现在大概已经相信,影子是从来都不会杀人的。”

姜断弦没有开口,他在沉默中思索了很久之后,也说了很难听得懂的话。

“你不是他们的影子,他们才是你的影子。”他说。

“这句话我听不懂。”

“每个人都会有想要杀人的时候,可是每个人杀人的原因和目的都不同。”姜断弦说:“无论他们的杀人动机是什么,都绝对是出于人类最原始的共同需要。”

“有理。”

“从这些杀人者的身上,你已经看到你自己的心里强暴冲动无知和脆弱的一面,你要杀人的时候,就可以控制住自己了,因为他们的行动已经替你消除了心里的杀机。”

姜断弦叹了口气说:“换句话说,他们已经替你把人杀了,你自己又何必再去杀人?”

影子已经想了很久,也长长的叹了口气,“所以你才会说,我不是他们的影子,他们才是我的影子。”

“不错。”

“现在我真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了。”影子说:“这句活说得真好。”

今夕无雪,星光却淡如雪光,淡淡的照着影子的脸。

他的脸看来更疲倦苍老。

就在此刻,那个江湖中最富传奇性的杀手“影子”已经完全消失,现在他又变得只不过是个苍老而疲倦的卖花老人而已。

甚至连个卖花老人都很快就会从此消失。就好像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过。

但是姜断弦却绝不让他就此消失。

“等一等。”他同时用声音和行动把老人留住:“我会让你走的,可是你也应该先让我明白一些事。”

他的声音强硬而坚决,他的行动无疑比他的声音更有说服力。

这个影子般的老人只有留下。

“什么事?”他问。

“你究竟是谁?”姜断弦盯着他:“你的身份,你的武功,你的名字,你在没有易名改扮前老得是什么样子,这些事我都想知道。”

不但他想知道,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人都想知道,这个神秘的影子在不是“影子”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当然也就是他最大的秘密。他既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又很难逃避,姜断弦的眼神就像是一把刀,已经紧逼在他咽喉眉睫间。

他的人就好像真的是个影子般开始飘浮。

“姜先生,”他说:“我一直认为你是位君子,一位君子好像是不该试探别人隐私的。”

他说的话也渐渐锋利:“而且你自己好像也有两种身份,我相信姜断弦一定不愿别人刺探他有关彭十三豆的秘密。”

姜断弦忽然笑了。

“我不是君子,不过我至少还可以算是个很讲理的人。”

“一个讲理的人和君子已经很接近了。”卖花的影子重又微笑。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一个很接近君子的人你的贵姓大名?”姜断弦继续微笑,“经过了这些事之后,我至少应该知道你的名字。”

影子不回答,却反问:“你还想知道什么事?”

反问通常都可算是最好的回答其中之一,所以姜断弦居然真的放过了前面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

“一个‘五’字之后再加四个零并不是个小数目,牧羊儿和田灵子价钱也不便宜。”姜断弦问:“谁肯花这么多钱来杀我?”

这当然也是秘密,任何一个有职业道德的杀手,都绝不会泄漏这种秘密。

“姜先生,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如果我泄漏了雇主的秘密,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花钱雇我了。”影子说:“这不但有关我的信誉和存折,而且影响到我的原则。”

“是的。”

姜断弦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可是影子接着说出来的这一句话却使他觉得很吃惊。

“你想知道的两件事,本来我都不该告诉你。”影子说:“但是我却可以为你破例一次。”

“为什么?”

“因为从今以后,影子就会完全消失了。”他说:“顾横波也一样!”

“顾横波?”姜断弦问:“你说的是不是那位以‘诗、书、画’三绝名动士林的眉山先生?”

“是。”

“他为什么会忽然的消失?”

影子说出来的话又让姜断弦大吃一惊,他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的。

“因为顾横波就是我。”

顾横波,三十七岁,世家子。

姑苏顾家是望族,极富极贵,良臣名士显宦辈出,甚至还出了几位倾动一时的侠客,可是无论从哪方面看,顾横波是其中最有名的一个。

他的书画精绝,诗名尤高,七岁时就被公认为江南的神童。还不到三十岁时,士林艺苑就已恭称他为眉山先生。

像他这么样一个人,谁也不会把他和江湖间的凶残暴力联想到一起的。

可是现在却有一个神秘的杀手说:“顾横波就是我。”

这句话谁能相信?

姜断弦相信。

他非常了解这种人,要就不说话,说出来的话就绝不会是假话。

“那么你是不是说,眉山先生这个人也将要从此消失了。”

“是的。”

“这实在是件很可惜的事。”姜断弦叹息:“这件事我也许根本就不该问的。”

“你已经问了,我也回答。”顾横波淡淡的说:“这些事现在已不重要。”

“你那位雇主呢?”姜断弦又问:“像你这种人,为什么会泄漏他的秘密?难道他也会消失?”

“他不会。”顾横波跟中露出悲伤:“可是不管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他都不会再见人了。”

“为什么?”

“因为他现在大概已经落入牧羊儿手里。”顾横波说:“无论谁落入牧羊儿手里,以后都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以前呢,以前他是谁?”

“她是个很奇怪的女人,也是个很美丽的女人。”顾横波说:“她的名字叫柳伴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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