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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洞庭群龙

展梦白一惊道:“上面有人。”

宫伶伶皱了皱眉,道:“地道出口上有藏身之处,伶伶陪着大叔先上去瞧瞧那是什么人再说。”

两人爬上铁梯,出了地道,展梦白才知道这地道上乃是一座坟墓,墓前有一块石碑,恰好挡住了出口之处。

石碑宽阔高大,尽可容得三五人藏身碑后,四面古柏森森,浓荫匝地,使得藏身碑后的人更是安全隐秘。

展梦白偷眼瞧了出去,心头不觉又是一惊。

原来那坟墓旁便是一条由山下蜿蜒通上的小道,两旁林木极浓,山势颇阴,却有一座八角亭子,将这蜿蜒的山路截为两段,要想上山的人,势必由此亭穿过,此刻这绿瓦朱栏的八角亭前,便高高矮矮拥立着十七八人之多,似是上山到了这里,道路突然被阻。

而八角亭中石案上,却高踞着一位神情威猛,满身蓝衣的老人,目光顾盼自雄,赫然正是名满天下的蓝大先生。

这时亭前群豪,神情俱是愤慨已极,有的双手握拳,有的手扶刀柄,似已如箭在弦上,要与蓝大先生一战。

只见那为首之人,神情还能勉强保持冷静,沉声道:“蓝大先生侠名震天下,今日为何做出此等事来?”

此人颀长瘦削,目光炯然,年纪虽然仅在中年,但神气却老练已极,一眼望去,便知他是不同凡俗之武林高手。

蓝大先生厉喝道:“老夫做了什么事?”

中年豪杰朗声接道:“在下早已说过,我等穷数十人之力,走遍南北六十三省,已可断定那‘情人箭’的主人,便在这‘潜龙山庄’之中,蓝大先生却定要在此阻路,岂非令人不解?”

蓝大先生仰天狂笑道:“老夫守在这里,无论什么人,无论为的什么事,却休想上山一步,此事简单之极,你有何不解之处?”

群豪悚然,突听一个清朗的口音道:“蓝大先生,你如此做法,究竟是为了什么,请你解释解释。”

此人乌发高簪,道装佩剑,神情潇洒之极。

蓝大先生狂笑道:“老夫一生行事,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着老夫,更用不着向小辈们解释。”

少年道人怒道:“我等早已有些疑心,阁下也与‘情人箭’的秘密有关,如今看来,这疑心果然不错。”

蓝大先生道:“不错又怎样?”

少年道人怒喝道:“说不定你就是情人箭之主。”

蓝大先生捋须大笑道:“小辈……小辈……”

少年道人道:“你可是承认了么?”

蓝大先生狂笑道:“你就是将天下人所作之恶事,全都算在老夫账上,老夫又有何惧?”

少年道士怒极而笑,道:“好!好!原来你竟将天下人都未瞧在眼里,将天下人都视如儿戏,除了你这样的人外,又有谁会制出‘情人箭’那样的暗器?如今我才明白了!”吱呀一声,反腕拔出长剑,笑声也突然停顿,一字字缓缓道:“武当玉空子,先来领教。”

他方才虽然怒极,但此刻一剑在手,神情立刻变得恭肃沉穆,诚心正意,双目凝注剑尖,一步步走上八角亭。

群豪更是动容,要知这少年道人乃是武当后起剑客第一高手,此刻年纪虽轻,剑法却已卓然而成大家,但比之名震天下数十年,声名一时无两之“江湖第一侠”蓝大先生,声威仍是较弱,群豪自不免暗暗为他担心,那中年豪杰闪身让开道路,沉声道:“贤弟,切切要小心了。”

玉空子微一颔首,手腕一震,长剑“嗡”然龙吟,厉声道:“蓝天锤,你纵不下来,我也要出手了。”

蓝大先生目光闪动,道:“你成名不易,退下去吧!”言下似有怜才之意,不忍令这少年高手折在自己掌下。

玉空子剑眉微轩,犹自龙吟着的长剑,突然划起一溜青蓝色的光华,直划蓝大先生胸膛。

这一剑含蕴不露,竟在剑先,虽是绝妙之内家剑法,但却未真的划向蓝大先生胸膛,只是要逼蓝大先生下桌而已,是以剑尖虽划出,但距离蓝大先生身子还有一寸空隙,蓝大先生动也不动,沉声道:“你若能将老夫逼下这石桌,我便算输了,凭你处置如何?”

玉空子怒道:“好!”

“好”字方自出口,剑已化作飞虹,划出十余招之多,但见青光缭绕,剑剑俱是刺向蓝大先生要害之处。

众豪只见他明明一剑已将刺着蓝大先生,但不知怎的,蓝大先生身形一偏,剑已成空。

连四下众豪都已被那森森剑气逼得往后退步,蓝大先生天神般的身子,却仍端坐石案,动也不动。

那中年豪杰面色大变,突然朗声道:“若是比武较技,玉空道兄已算输了,但这一战乃是为了天下武林同道,我乐朝阳虽然一生未曾以多胜少,今日说不得要破例了。”喝声中早已自腰畔撤下一条八尺藤蛇软棍,手腕一抖,软棍伸得笔直,棍梢震起数十朵棍花,夹带风声,直取蓝天锤。

原来这中年豪杰正是西北大豪“塞上大侠”乐朝阳,他与仁义胡四侠乃是生死之交,胡天麟死在一人村,甜水井后,乐朝阳立刻自关东来,邀集了武当玉空子等一般好手奔波天下,要寻出“情人箭”的秘密,为胡天麟复仇。经过年来奔波拜访,可说是历尽千辛万苦,直到目前,他们方自金山寺中,无意间寻得了出售“情人箭”之秘密账簿,再经几番追寻,终于发觉这“情人箭”秘密的源头,便在这洞庭君山之上。

而那本秘密账簿,也正是金山寺灰眉僧人为它丧生之物。

原来那账簿面上一层,乃是异种火蛇之皮所制,金山寺方丈大师之遗物虽被焚化,但这本账簿却未被焚毁。

但那时展梦白已去,乐朝阳等却恰巧上山,金山寺群僧对乐朝阳、玉空子等人极是信任,便将这本账簿交给了他们,只是这本秘密的账簿之上,虽有许多线索可寻,但却并未写出“情人箭主”的名姓,乐朝阳等人自然最先寻到秦瘦翁之处,那时秦瘦翁虽然已去蜀中,他们却又在秦宅中搜出许多线索,知道所有秦瘦翁卖出的“情人箭”,俱是来自君山,而非秦瘦翁自家所制。

于是这一帮义气干云的侠士,立即赶至君山,哪知守山的竟是蓝大先生,他们震于蓝大先生侠名,起先还不敢相信蓝大先生会与“情人箭”有关,但说到后来,却不容得他们不信了。

这时“塞上大侠”乐朝阳既已出手,群豪再无顾忌。

只听一连串兵刃出鞘之声,八角亭前寒光暴起,十余件长短不一形式各异的兵刃,一齐向蓝大先生招呼了过去。

忽然间,蓝大先生暴喝一声:“住手!”霍然长身而起。

这一声暴喝,有如晴天霹雳,群豪不由自主为之一震,蓝大先生喝道:“你们真的不顾江湖道义了么?”

他高大的身体站在石桌之上,更是威风凛凛,高不可攀,玉空子丝毫不惧,冷笑道:“与你讲什么道义?”

刷地一剑削去,急削蓝大先生双足。

蓝大先生双臂一振,须发皆张,怒喝道:“好!”突然一脚,竟将玉空子那快如闪电般的一剑,踩在脚下。

那一柄精钢长剑,竟被他一脚踩成三段。

乐朝阳惊怒之下,长棍毒蛇般缠上,玉空子虽败不乱,欺身而上,手中半截断剑,又已攻出三招。

此人看来虽然神情潇洒,但动起手来那股剽悍勇猛之气,却端的令人可惊,群豪被他豪气所动,蜂拥而上。

蓝天锤大喝一声,跃下石桌,左手抓住了乐朝阳棍梢,右足踢飞了一人长刀,右掌横切玉空子手腕,左右一个盘旋,将另一人踢飞一丈开外,这一招四式,当真是气吞山河,势若雷电。

这期间石碑后的展梦白,早已数次想要出手,却被宫伶伶拖住了衣角,但此刻他却再也忍耐不住,顾不得宫伶伶素手相牵,仰天长啸一声,身形冲天而起,竟生生拔到三丈以上,凌空一个转折,直扑八角亭而去,这一声震耳长啸,这一手绝世轻功,当真是先声夺人,不但群豪被惊得怔住,蓝大先生也不禁为之顿住了身手。

只见他目光一转间,便已看清展梦白的身影,不由得仰天长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小兄弟你……”

展梦白翻身而落,面上却无丝毫笑意。

蓝大先生皱眉道:“难道连你都怀疑我了?”

展梦白沉声道:“杨璇怎会未死?你怎会寻到炼箭之秘窟?你为何不让人走过此山道?但望这些你都能解释。”

蓝大先生凝目瞧了他半晌,突又仰天长笑道:“这些事老夫既不愿解释,也不屑解释。”

展梦白道:“你非解释不可。”

蓝大先生道:“不解释又当如何?”

展梦白也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转过头去,似是不愿再去瞧他的面容,只是缓缓自怀中拔出了那柄古剑。

他面容虽沉静,心头却是激动已极,只因他宁愿任何一个人是“情人箭主”,也不愿是蓝大先生。

他一心只望蓝大先生有所解释,一心只望此事只是个误会,只因他宁愿与任何人成仇为敌,也不愿与蓝大先生。

他实是不忍发觉这可敬可爱的老人,竟是个该死的魔头,竟是自己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但事已至此,他已别无选择。

蓝大先生目光闪动,高大的身躯,也不住颤抖,显见,这江湖第一名侠,此刻心头也充满了激动。

群豪也似被这老少两位英雄间那种奇异而微妙的情况所动,一时之间,人人只是默然而望,竟无一人开口。

只听蓝大先生终于沉声道:“你可是要与老夫动手?”

展梦白仍未回头,道:“生死之战,别无选择。”

蓝大先生突然反手一掌,竟将那青石案震得粉碎,群豪悚然色变,蓝大先生厉声道:“好!来!”

展梦白长身一展,霍然旋身,大声道:“展梦白念在你我昔日之情。今日且让你三招。”

蓝大先生仰天狂笑道:“好!想不到当真还有人要让我蓝天锤三招?好……好……”震耳的笑声,历久不绝。

这笑声虽然震耳,但却绝无欢乐之意,反似充满悲愤之情,群豪更是变色,只因他们直到此刻才知道,这满腔火气,一身傲骨的少年,便是近日轰传武林的展梦白。乐朝阳最是关心,当先道:“展世侄,你……”

展梦白躬身一揖,肃然道:“乐前辈与我四叔生死相交,至死不渝,可说是义气于云,小侄在此一拜。”

乐朝阳黯然道:“我……我……”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展梦白道:“但望乐大叔与各位前辈念在先父先叔们一生侠名份上,今日切莫助小侄一拳一脚……”

他缓缓抬起古剑,厉声喝道:“小侄今日只要与他决一死战,即使战败,小侄虽死无怨。”

群豪被这豪气所动,俱是热血激动,言难成声,乐朝阳更是热泪盈眶,缓缓退后几步,口中不住喃喃道:“好……好汉子……”

蓝大先生眼神有如闪电一般,在展梦白面上一扫,突又狂笑道:“你可是真的要让老夫三招?”

展梦白道:“绝无虚假。”

蓝大先生道:“以你的武功,本来还可与老夫支持片刻,此刻若要让我,嘿嘿!老夫劝你,还是莫要让吧!”

展梦白道:“无论生死胜负,展梦白也不愿做出言反悔的小人。”剑尖前伸,肃然道:“请动手。”

群豪对他这般气概虽觉可敬,却又不禁在暗中叹息。

只因谁都知道,高手相争,所差仅在一招之间,展梦白若在这三招间被人占了先机,即是必败无疑。

展梦白又何尝不知此点,想那日蓝大先生与帝王谷主山巅一战,要争那一招先机,是争得如何激烈。

那一战之惊心动魄,展梦白当真是永生难忘,至今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况,还历历如在眼前。

只见蓝大先生一手捋须,突然出手急攻三掌。

这三掌出手虽有前后之分,但看来却似三只手掌同时攻至,转眼间已将展梦白笼罩于漫天掌影之下。

展梦白虽知他不动则已,一动必定惊人,却也未想到他出手竟如此凌厉,心头方自大惊。

哪知蓝大先生这出手三招看来虽然迅急激厉,但掌上却毫无力道,展梦白全未觉得身上有任何压力,长剑一挥,便已破出漫天掌影之外。

群豪轰然喝彩,蓝大先生狂笑道:“好小子,果然有两手。”展梦白心里,却不知是何滋味。

要知蓝大先生那三掌若是贯注了真力,展梦白掌中剑被他掌风所压,哪能那般随意地运转?

而如今蓝大先生出手看似无情,却已留情,不但令展梦白保得先机,也令他保得颜面,教他如何不感激。

展梦白忖道:“他若真是那般恶毒,为何又如此待我?”

他此时此刻,情势已不容他多加思索。

震耳的笑声中,他掌中古铁剑已荡起重重剑山,蓝大先生衣袂飘飞,也已攻出数招之多。

这一番恶战,又与方才大不相同,群豪虽知展梦白少年英雄,却也未想到他剑法竟有如此造诣。

只见他将掌中一柄古铁剑,挥送旋舞,如盘草芥,剑法的路子虽是轻灵飞幻一路,却也掩不住那古铁剑沉重的力道。

玉空子一向自命后起剑客中第一名家,此刻见了展梦白的武功剑术,相形之下,不觉黯然失色。

眨眼间数十招已过,展梦白剑法虽迅急,蓝大先生威猛的身形穿行剑光之中,竟是如入无人之境。

群豪这才知道,天锤道人虽以刚猛的武功震动天下,但身法之轻灵巧快,亦是令人可惊。

群豪自也发觉,展梦白武功虽高,但仍不是这江湖第一名侠的敌手,玉空子口中喃喃道:“可惜……可惜。”

他可惜的是展梦白为何不令别人插手,否则展梦白此刻虽居劣境,但也不过只是棋差一着而已,若有别人出手相助,便可将蓝大先生立毙当地,如今展梦白孤身力战,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乐朝阳更是不住长叹,黯然道:“好孩子……好男儿,小小年龄,能与蓝大先生力拼数百合,当今天下能有几人?”

群豪面面相觑,面上俱是一片沉痛之色,瞬息间又过了数十招,群豪中已有人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玉空子附在乐朝阳耳边,悄悄道:“事急从权,可要……”语声虽然半途停顿,但言下自是有出手相助之意。

乐朝阳沉吟半晌,黯然叹道:“他方才既已说了那样的话,你我若再相助于他,只怕他……”

长叹一声,再瞧展梦白,展梦白剑法已见呆滞,额上也流下汗珠,显见得已无法再支持下去。

乐朝阳长叹一声,又道:“我这梦白世侄剑法虽高,只可惜动手时少了贤弟你那种剽悍勇猛之气,否则……”

玉空子接口叹道:“兄长所见,确是不差,但无论如何,我实不忍见这少年英雄今日战死在此间。”

说话之间,这方外剑客已自袖中拔出一柄短剑,乐朝阳深知此柄短剑,乃是他留作生死相拼时之用,此刻短剑在手,玉空子想必已要不顾一切,再次出手,乐朝阳目光动处,毅然道:“仁义四侠一生急公好义,焉能无后,乐某今日拼受埋怨,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玉空子大喜道:“正该如此。”

两人身形同时展动,扑向蓝大先生。

展梦白眼角一扫,恰巧瞥见他们,大喝道:“谁也莫要来助我。”大喝之声,有如霹雳,玉空子等人身形不禁一顿。

蓝大先生仰天狂笑道:“小兄弟,逞什么英雄好汉,还是要他们一齐上吧,老夫又有何惧?”

展梦白怒喝道:“今日有谁助我一拳,我先死在这里。”

他性情本就暴烈无比,近来虽已收敛得多,但久有郁结,难以发泄,此刻胸中怒火,一涌而出,又动了他的那种天生宁折不弯的刚烈性子,玉空子、乐朝阳叹息一声,只得退下。

蓝大先生道:“你当真如此?”

展梦白大喝道:“正是!”用尽平生气力,一剑挥出,但闻剑风呼啸,声如狂风。

四下群豪,竟被这一剑所带起的剑风,震得身子一倾,但觉森森剑气,逼人眉睫,几乎令人张不开眼来。

蓝大先生须眉头发,都被这股剑风激得根根倒竖而起,旋身错步,大笑道:“好!这一剑才有意思。”

笑声未了,双拳齐出,直攻展梦白胸膛,展梦白侧身让过,只听身后轰然一声,那八角亭被蓝大先生拳风震塌了一角。

展梦白厉喝道:“好!”又是一剑,斜挥而出。

蓝大先生凌空掠出七尺,只见剑光过处,又是轰地一响,那八角亭支柱,竟被这凌厉的剑光斩断一根。

半边亭子哗啦啦倒了下来,飞扬的尘土中,剑光化做墨虹,双拳挟带狂风,又拼了五招之多。

这五招过后,四面山石树木,已是东倒西歪,狼藉不堪,四下群豪,早已被逼得退出数丈之外,一个个更是瞧得目定口呆,他们虽都久走江湖,但却未曾瞧过世上竟有如此气势的武功。

只见展梦白剑多开阖,招式虽非精妙之着,但那种风骨气势,当真是气壮山河,气吞斗牛,令人色沮胆寒。

蓝大先生竟被他一连七剑急攻,逼得连退七步,方自还了三拳,发须俱已根根直立而起。

群豪自不知道展梦白剑法本以气势取胜,方才他对蓝大先生心存感激,剑上自无那种刚烈猛霸之气。

但此刻他怒火上涌,出剑再无顾虑,甚至把自身的存在全都忘却,而将全身的精神血气,全都投入了那一柄铁剑之中,正是:“掌中有剑,心中无剑”,只因他自己已化为铁剑,铁剑也已化为展梦白。

又是七剑急攻。

蓝大先生再退七步,全身衣衫,俱已鼓涨而起。

群豪瞧得惊心动魄,忍不住轰然喝起彩来。

震天的喝彩声中,突听蓝大先生暴喝一声:“住手!”

这一声暴喝,比霹雳还要惊人。展梦白硬生生顿住剑,苍白的面容,已变为血红,厉声道:“什么事?”

蓝大先生须发皆张,也不说话,双手一分,扯开了胸前衣襟,露出了铁般肌肉,大喝道:“锤来!”

群豪也不知他这命令是向谁发的,哪知他喝声方了,小亭后山坳里树阴中,突然露出四个蓝衣大汉,四人手中抬着的,便是蓝大先生蓝天锤那柄震武林,动江湖,惊天地,泣鬼神的无敌铁锤。

蓝大先生仰天狂笑道:“老夫生平大小数百战,从未有如此过瘾,今日少不得要与你打个痛快。”

反手接过铁锤,道:“来吧!”

展梦白大喝道:“好!来!”

群豪虽已发觉这山中俱是埋伏,但如此百年难遇的剧战当前,哪里还有心情去顾及其它。

但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耳边狂风突作,谁也没有瞧清两人这第一招是如何出的,但两人早已战在一处。

风声越来越响,四面草木皆飞,胆子小的,早已闭起眼睛,又退开数丈之远,胆子大的,却也被那剑气与狂风迷乱了双目,根本瞧不见他们的身手招式,乐朝阳又惊又喜,只是扶着玉空子的肩头,连连道:“如何?……如何?……仁义四侠一生仁义,岂能无后?”

玉空子叹道:“贫道自命剑法之剽悍勇猛,可算当世难有,哪知这位展仁兄……哪知这位展仁兄……”

他一连说了两次“哪知这位展仁兄”,下面的话竟接不下去,只因他实在找不出适合的赞美之词,来形容展梦白的威霸剑气。

忽然间,只听金铁相击,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大震。

群豪耳边“嗡”然一响,有人竟被震得仰天跌倒。

原来展梦白竟以掌中铁剑,硬生生接了蓝大先生一锤,此锤既称“天锤”,那是何等力道,但展梦白接了一锤,铁剑虽未撒手,但手臂已是酸痛不堪,若非他近来在密林中内功大有进境,此刻只怕连手都抬不起来。

蓝大先生狂笑道:“好小子,有你的,五十年来,还从未有人能硬碰硬接得了老夫一锤的,好!再来一锤。”

展梦白喝道:“再来十锤又有何妨!”挥起铁剑,直砍而下。

蓝大先生铁锤反臂挥起,又是一声大震。

群豪人人变色,就连乐朝阳与玉空子,都已远远退出七尺开外,但心里虽暗惊,口中仍是忍不住喝彩。

只有展梦白,苦在心里,这一震之下,他手臂更是酸麻,掌心也毫无感觉,实难再接他一锤。

蓝大先生道:“好!再接一锤。”

展梦白明知不能,偏偏喝道:“来!”勉强举起铁剑,缓缓引动真气,突觉一股热流,自手臂直通掌心,麻木的手掌,顿时有了感觉,原来他此番存心孤注一掷,将全身真气俱已引动,也在无意间引发了他那自练过,从未认真用过的“六阳神掌”。

要知展梦白掌中有剑,自然便忘了施此神掌,却不知这“六阳神掌”乃是天下至阳至刚的掌力,那一股真气引动出来,正可补展梦白气力之不足,这自因他因缘凑巧,连得数种绝世秘技,否则他又怎能与蓝大先生一拼高下?

展梦白掌力发动,手臂酸麻立消,心头自是大喜,展动铁剑,直攻而去,蓝大先生挥锤反击。

只听一连串震耳的响声,到后来群豪只见两人剑锤相交,四下木石纷飞,众人耳中,竟反而听不到那剑锤相击之声,原来耳朵已被震得麻木,什么都听不到了,可见这剑锤相击之威,是何等霸道。

突然间,蓝大先生掌中铁锤,竟带着尖锐的啸声破空而起,蓝大先生翻身一掠,后退三丈,掌心只剩下半截铁锤。

原来展梦白掌中铁剑,乃是神兵利器,这天锤虽是实心精钢所铸,但十余击之后,锤头竟被铁剑砍断。

半截锤头破空直上数丈,自落入山坳后,山后立时传来一声惨呼,想是山后埋伏之人,有一个被铁锤击得血肉横飞。

蓝大先生呆呆地瞧着半截断锤,出神了半晌,突然大笑道:“好!好!痛快!痛快!”

展梦白纵有各种神功护体,经此十余震后,手持铁剑,已是喘息得说不出话来,犹自挣扎着道:“再……再来。”

蓝大先生道:“你……”

一个字还未出口,那高达七丈的山岩上,突然凌空飞下两条人影,衣袂飘飘,有如天仙下降。

众人还未瞧清这两人的身形,蓝大先生已仰天大笑道:“好,萧王孙你也来了,来得好!”

另一人是杜云天,落地时虽也全无声息,但身法却远不及萧王孙美妙,展梦白又惊又喜,迎上招呼。

萧王孙却向蓝大先生笑道:“别来无恙?”

蓝大先生也不回答他的话,只是自管接道:“你来得好,老夫就是那捞什子‘情人箭’的主人,老夫制了箭害人,现在已有些过意不去,今日你们看要拿老夫怎样,全都由得你们了。”

他说话仍是从容自如,展梦白听了不觉暗暗心惊:“好深的内功,好绵长的内力,我与他若是再斗下去,哪有胜望?”一时之间,他心中不觉有些愧疚自馁,他却不知道蓝大先生第一名侠之称,岂能幸致,这数十年之内力修为,自比他要深几分,但他以一身之力,能与蓝大先生如此恶战,已是江湖中豪杰难以相信之事。

自此一战,展梦白“怒剑”之名,震动天下。

群豪听了蓝大先生这番言语,群情更是激动,七嘴八舌,一齐抢着说话,谁的话都听不清楚。

萧王孙朗声道:“在下萧王孙,可以性命作保,蓝大先生绝非情人箭主,蓝兄,你也大可不必代人受过。”

群豪一怔,嘈声立止,要知“帝王谷主”在武林声势非同小可,说话的分量,自非常人可比。

蓝大先生面现感激之容,口中依然狂笑道:“错了,错了,谁说我代人受过?我为何代人受过?”

萧王孙沉声叹道:“你为何代人受过,这其中自有原因,蓝兄非要小弟将这原因说出来么?”

蓝大先生面色微变,“塞上大侠”乐朝阳挺身道:“晚辈乐朝阳,有一事请教谷主,不知可否说出?”

萧王孙含笑道:“乐大侠请说。”

乐朝阳目光环顾,朗声道:“事已至此,谷主若不说出蓝大先生代人受过之由,只怕难以令天下英雄心服。”

蓝大先生怒道:“不服又怎样?”

萧王孙道:“蓝兄少安……乐大侠要听此事原由,本是应当,但此事说来话长,而且……”

突听远远有人接道:“而且由他来说,远不及由贫尼说出来得恰当。”语声清亮高亢,却似女子发出。

展梦白听她自称“贫尼”,口音却又不似绝红、灭红两位大师,心中方自奇怪,猜不出此人是谁。

只见三条灰布人影,自山坳后转了出来,其中两人,正是绝红与灭红两位大师,还有一位比丘尼,身形较高,目光更亮,行动之间,宛如大师,展梦白瞧了半天,才看出她赫然竟是烈火夫人。

烈火夫人竟也出家为尼,更是展梦白难以梦想之事。

萧王孙与蓝大先生,面上也露出惊骇之容。

杜云天骇然道:“烈火夫人,你……你……”

烈火夫人合什笑道:“烈火夫人早已死了,此刻世上只有断红女尼,蓝天锤,你可放心了么?”

她虽然身穿着比丘袈裟,但说起话来,仍是不似出家人。

蓝大先生不禁苦笑一声,萧王孙瞧望着绝红、灭红两位大师,道:“善哉善哉,不想两位又度化了一人。”

烈火夫人笑道:“我那妹子度我可真不容易,但她本是我妹子,此刻却作了我师姐,也算占了便宜。”

绝红大师含笑不语,数日不见,她面上又多了一层圣洁的光辉,显然修为又有了精进。

要知佛门之中只以入门先后而别长幼之序,是以幼者为师,长者称弟,乃是佛门中常见之事。

断红大师“烈火夫人”目光转向群豪,笑道:“方才一打岔,贫尼几乎忘了向各位说那蓝天锤代人受过之事。”

乐朝阳道:“在下等俱在洗耳恭听。”

断红大师瞧了蓝天锤一眼,道:“此事若不说出,各位固是难免怀疑,贫尼也憋得难受,蓝天锤更是要终生代人受过,是以贫尼想来想去,还是将此事说出的好。”她这话明虽对群豪而言,其实却是说给蓝大先生听的,蓝大先生冷哼一声,也不开口。

断红大师接道:“我姐妹两人,性子极是不同,我妹妹温柔委婉,本是蓝天锤的意中人,只是我那妹子爱的却不是他,而是萧王孙,我脾气虽躁,反而爱上了蓝天锤,这关系可说复杂得很。”

她一口气说出了这件有关武林四大名侠的情爱纠纷,群豪自不禁为之动容,展梦白恍然忖道:“原来他四人关系竟是如此。”只见萧王孙与蓝大先生面上竟也泛出了暗红之色,他们虽明知烈火夫人要说出这件隐秘,却也未想到她当着这许多人,竟说得如此干脆。

断红大师有如未见,自管接道:“只是我妹子天性温柔,虽然爱着萧王孙。也不敢明说出来,虽不爱着蓝天锤,也不愿对他太过冷淡,但蓝天锤究竟不是傻子,失意之下,每日都不免烂醉如泥,这时武林便有个外貌忠贞的荡妇,向他进攻,蓝天锤虽是英雄,失意之下,终于未能逃过她的温柔攻势。”

蓝大先生干咳一声,便待转身而行。

断红大师道:“蓝天锤,此刻你若走了,便不是男子汉。”

蓝大先生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停下脚步。

断红大师接道:“但那荡女却非真的喜欢蓝天锤,她如此做法,只因她早已怀着称霸武林的野心,为了安排以后的道路,竟要将当时武林中每一个成名的人物,俱都勾引成奸,那么她以后纵然做出恶毒之事,这些成名豪杰,不但不敢难为于她,还要为她掩饰。”

群豪不禁发出一声惊喟。

展梦白恍然忖道:“这妖女必定就是苏浅雪,她为了自家的欲望,不惜出卖自己的肉体与灵魂,更不惜破坏别人的家庭,我爹爹和妈妈,也就是为了她。”只觉一阵悲愤之气上涌,再也想不下去。

断红大师接道:“但这妖女虽然人尽可夫,心目中也有个真正的情人,此人便是‘搜魂手’唐迪。”

群豪这才知道,此事竟然又与“蜀中唐门”有关,又不禁发出一阵骚动,久久都难以平息。

断红大师道:“唐迪此人,似因被他爹爹唐无影压制太久,也想作一番惊人之事出来,于是两人情投意合,经过了多年的努力,终于制出了‘情人箭’这种歹毒的暗器,他们为了要使江湖大乱,江湖中人,互相猜忌,竟将此种暗器秘密发售,却令惟一能解‘情人箭’毒的秦瘦翁主持其事,好教江湖中,人人都将秦瘦翁当作惟一的救星,自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骚动又起,断红大师朗声接道:“但纸终于包不住火,天下绝无永远不能揭穿的秘密,秦瘦翁的秘密,首先被人发觉,他们竟不惜立刻将秦瘦翁杀死,而蓝天锤自从杨璇之事发生后,也隐约猜到其中秘密。曾不止一次,要想劝那妖女息手,那妖女自是死也不肯承认。”

蓝大先生仰首去看天上云朵,但胸膛起伏,却越来越是剧烈,显见心中正有着无比的激动。

断红大师接道:“但事情到了后来,终于令那妖女不得不承认了,蓝大先生便到这里大兴问罪之师,哪知那妖女反而以昔日一段情孽,来要挟于他,要他为自己招架隐瞒,否则她便要将这段丑史公开,蓝天锤平生最要面子,宁死也不愿丢面子,就是这死要面子的脾气,害得他如此。”

群豪这才俱都恍然,纷纷道:“这妖女八成是苏浅雪。”

突听蓝大先生厉喝一声:“住口!”

他目光炯然,瞪着断红大师,断红大师也回瞪着他,蓝大先生道:“这些事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断红大师道:“你真的不知道,我便告诉你,这些话都是萧王孙告诉我的。”

蓝大先生目光立刻瞪向萧王孙。萧王孙摇头叹气,只是苦笑。

断红大师道:“你也莫瞪着人家,人家如此做,本是为了你好,别人都对你怀疑时,只有萧王孙信得过你,不惜冒了危险,上山窥探,终于自别人口中,探出六成秘密,自己又猜出四成,他知道你的脾气,宁可身死,也不愿认错,更不会将此种秘密说出,而此秘密却非说不可,他怕自己说出伤你的颜面,只有将此事告诉了我,而我此刻却忍不住对你说了。”

蓝大先生道:“但……”

萧王孙叹道:“蓝兄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难道竟宁愿为了少年时的一时荒唐,而令一生侠名永远玷污了吗?”

蓝大先生呆了半晌,仰天长长叹息一声,道:“也罢……”突然转身一拍展梦白肩头,道:“小兄弟,此中真相,你既明了,我也不妨告诉你,那杨璇实也是苏……唉,她引入老夫门下的,那日我得知你与他同行,逼他说出你的下落,才知你已被困秘窟,当时便想手刃了他,但念在她面上,终是于心不忍,才逼他立下从此不在江湖走动之毒誓,断去他的一臂,问明道路,赶去救你,但直到那日,我还是想不到那……那女子竟是‘情人箭’的……唉!”

展梦白心下恍然,只觉满心俱是惭愧自责之意,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讷讷道:“我……我……”

蓝大先生拍着他肩头道:“你虽然怀疑了我,我并无丝毫埋怨,你也不必难过,若是换了我,只怕那怀疑之心,势必更重……”

展梦白越听越是激动,热泪盈眶,几将夺目而出。

蓝大先生叹道:“只可惜杨璇那畜生,竟敢背誓。唉!那日我听他所发之誓,便该知道他是存心要背誓的了。”

萧王孙忽然问道:“他发的是什么毒誓?”

蓝大先生道:“他说若是再出江湖走动,便遭万蚁蚀食而死,想那蚂蚁怎会吃人,这显见不过只是个牙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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