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长的花径上走出去的当口,我不由得重复了一句:
“好,明儿来决一胜负!”
而像每天晚上一样和我在大街上相会的伯爵,也叫了声:
“好,明儿来决一胜负!”
奥太佛的焦急忧虑与奥诺丽纳的不相上下。我和伯爵沿着巴士底城壕直走到清早两点,好比两个将军在作战的前夜察看阵地,估计种种的可能性,认为胜利的关键全靠一个偶然的机会。这一对硬拆开的夫妇是整夜不得合眼的了:一个是因为存着希望而睡不着;一个是心惊肉跳,唯恐团圆而睡不着。人生的戏剧并不在于外界的境遇而在于情感,它是在内心搬演的,或者说在所谓精神世界那个辽阔的天地中搬演的。奥太佛与奥诺丽纳两人的活动和生活,始终不出思想深刻、意境高远的人活动的区域。
我准时而去。晚上十点,我第一次被请进那间蓝白两色的精雅的卧室,那个受伤的鸽子的窝。伯爵夫人望着我想说话,但看到我非常恭敬的神气,立刻大吃一惊。
我很庄严的微微笑着,叫了声:“伯爵夫人……”
可怜的太太已经站了起来,又倒在椅子上呆住了;那种痛苦的姿态可惜没有一个大画家把它描下来。
我继续说道:“你是一个最高尚最受尊敬的男人的妻子;大家认为他伟大,但他对待你的行为比众人眼里看出来的更伟大。你和他是两个性格最了不起的人物。你以为这儿是什么地方?”我问她。
“不是在我自己家里吗?”她诧异之下,连眼睛都发呆了。
“在奥太佛伯爵的家里!”我回答。“我们上了当了。那个叫作勒诺尔芒的书记官不是真正的业主,而是代你丈夫出面的。你这种清静的生活是伯爵一手造成的,你挣的钱是伯爵给的,你生活中最琐碎的事都是他费心照顾的。你丈夫在外边维持你的面子,对于你的失踪想出充分的理由来解释,说你搭一条叫作赛西尔号的船到哈瓦那去,接收一个可能把你忘了的亲属的遗产;陪你去的还有你夫家的两个女人和一个老管家,可是船出了事。你丈夫公开表示,希望你不至于遭难。他说已经派人去就地调查,得到的信息似乎还很有希望……他把你的行踪隐藏得和你自己一样周密……总而言之,他完全遵照你的意思……”
她回答说:“得啦,得啦。现在我只要知道一点,这些细节是谁告诉你的?”
“嗳,太太,有个穷小子由我舅舅荐在本区警察局当书记,他一五一十和我说了。要是你今晚上偷偷离开这个小楼,你丈夫不会不知道你的行踪,而不管你跑到哪儿,他都能庇护你。一个聪明的女子怎么能相信,做生意的人收买纸花和便帽的价钱,会跟卖出去的价钱一般高?真的,哪怕你一束花讨价三千法郎,人家也会照给!便是做母亲的也比不上你丈夫的温柔体贴。我从你看门的那儿知道,夜静更深的时候,伯爵常常到篱笆后面来看你床头的灯光!你的开司棉披肩值到六千法郎……你的花粉商把名厂的出品当作旧货卖给你……总之,你在这儿完完全全是一个落在火神网里的维纳斯;但你是单独的被幽禁着,七年如一日被无微不至的慈爱幽禁着。”
伯爵夫人像一只被捕的燕子般打着哆嗦,在人家手里伸着脖子,睁着褐色的眼睛向四下里探望。她被神经质的抽搐刺激得浑身骚动,用猜疑的目光把我打量着。干涩的眼睛射出一点儿几乎是火辣辣的光;但她毕竟是女人!……一会儿眼泪冒上来了,哭了,并非因为受了感动,而是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绝望到极点。她自以为独立,自由,不料始终逃不出婚姻的束缚,好比囚犯逃不出监狱。
她一边流泪一边说:“他逼我,好吧,那我就到一个谁也不能跟着我的地方去……”
我说:“啊!你想自杀!……太太,你不愿意回到奥太佛那儿去,一定是有极充分的理由了?”
“噢!当然!”
“那么不妨把这些理由告诉我,告诉我舅舅;我们俩可以做你忠心的顾问。我舅舅在忏悔室中是一个教士,在客厅里可从来不会摆出教士面孔。我们要仔细的听你,对你提出的问题想一个解决的办法;倘若你有什么误会,也许我们能替你消解。你的灵魂是纯洁的;即使犯过什么错误,也早已补赎了……总之,别忘了你可以把我当作最真诚的朋友。要是你想躲脱伯爵的束缚,我能给你想办法,使他永远找不到你。”
她说:“噢!还有修道院呢。”
“不错,但伯爵是个国务部长,能教世界上所有的修道院都不敢收留你。可是不管他势力多大,我仍旧有办法把你从他手里救出来……只要你能向我证明你的确不能,也不应该回到他那儿去。”
她恶狠狠对我瞅了一眼,带着非常猜忌和过分高傲的意味;我便赶紧补充:“噢!别以为你逃出了他的掌握,就得坠入我的掌握。将来你照旧能享受安宁,清静,独立;一句话说完,你可以和一个又丑又凶的老姑娘一样得到自由与尊敬。将来我也要先征求了你的同意再敢来看你。”
“可是怎么呢?用什么办法呢?”
“太太,这一点暂时不能告诉你。你放心,我绝不骗你。只要给我证明你只能过这个生活,证明这个生活的确胜过奥太佛伯爵夫人的有钱、有面子、住着巴黎最漂亮的府第、受到丈夫疼爱、做一个幸福的母亲的生活,那我就判决你胜诉……”
“可是,”她说,“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男人能了解我呢?……”
我回答:“的确没有。所以我要请宗教来做评判。勃朗–芒多的本堂神甫是个七十五岁的圣者。他不是一个审问异教徒的法官,而是一个圣•约翰;他对你会像法奈龙一样,像对蒲高涅公爵说下面那番话的法奈龙一样:——爵爷,星期五你要吃一条小牛也可以,但做人非像个基督徒不可。”
“得了罢,先生。我知道修道院是最后一条出路,是我唯一的避难所。能了解我的只有上帝。至于凡人,哪怕是教会中最慈祥的神甫圣•奥古斯丁,也参不透我良心上不安的情绪,那好比但丁的地狱中不可超越的领域。一个不相干的男人,虽则不配领受爱情的祭礼,却得到了我全部的爱情!我丈夫没得到,因为他没拿;我给他爱情,像母亲把一件奇妙的玩具拿给孩子,被孩子砸破了。我的爱情是可一不可再的。对于某些心灵,爱情是不能作尝试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它一朝出现,就是整个儿出现。可是十八个月的夫妇生活,对我等于十八年;我把全部的生命力放了进去,它不是因为尽量奔放而枯竭的,而是在那种欺人的,只有我一个人真诚的闺房生活中消磨完的。为我,幸福之杯既不是空的,也不是喝干了的;什么都不能把它再斟满,因为杯子打破了。我已经没有武器,不能再作战……把自己倾箱倒箧的给了人,我还成其为我吗?只能比之于酒阑灯尽以后的残羹剩饭。我只有一个名字,奥诺丽纳,正如我只有一颗心。丈夫占有了少女,没资格消受的情人占有了少妇;一个女人还剩下什么?你一定会和我说:只要让人家爱就得了!唉!我究竟还有点人味儿,想到卖淫妇三个字能不觉得羞愤吗?是的,一场大火把我的宝物烧光了,我借着大火的反光把事情看明白了。老实说,接受另外一个男人的爱情,我倒还能想象;但是向奥太佛投降……噢!休想!”
我说:“哎,你还爱他呢。”
“我看重他,尊敬他,他从来没伤害我;他心肠好,他温柔;但我不能再爱他……得了罢,别谈了。无论什么事,越讨论越显得渺小。关于这问题,让我用书面来表白我的意思;现在那些思想使我透不过气来,我身上在发烧,我的脚已经踏在我的修道院的废墟中了。我眼睛看到的,一向以为拿自己的工作换来的东西,此刻都把我心里要忘掉的事一件件的提醒我。啊,我真应该离开这里,像当初逃出家庭一样。”
“逃哪儿去呢?”我问她。“女子没有人保护,能够在世界上存活吗?在三十岁上,正当花容玉貌的鼎盛时期,有的是你自己意想不到的充沛的精力,有的是可以大量施舍的温情,而你竟想躲到我能把你隐藏起来的沙漠中去?……放心罢,伯爵五年之中没露过面,将来不得你的同意也永远不会到这儿来的。凭他九年卓越的生活,你的清静已经有了保障。你尽可以毫无危险的把你的前途跟我和我舅舅商量。先把心静下来,别夸张你的不幸。一个当祭司当到头发都白了的人不是一个孩子,各式各样情欲的忏悔,他听了快有五十年了,连帝王卿相那么沉重的心事都由他掂过斤两,他一定能了解你的。即使我舅舅披着祭衣的时候是严厉的,对着你的花也会像它们一样柔和,像他神明的主宰一样宽容。”